“兄长是书生,太书生意气了。”顺目僧人接着道,“用你的办法,恐怕要等到天荒地老,成大事者,岂能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太子!事有无奈与可奈之分。”李已道,“可奈之时,不用无奈之道,隋文帝当时手握大权,如果他不篡位,幼帝成长必杀杨氏一族,太宗皇帝当时如若不弑兄杀弟,他就会被杀,这些都是无奈之道,从他们后来的所作所为看来,并非无仁无义,境况不同,手段就不同,太子你这么说是在刻舟求剑。”
“兄长你才是刻舟求剑!”顺目僧人针锋而出,“你的主张,在历史上从未成功过,仁义终究只是理想,不可能实现的,早在春秋时代就被人摒弃了,兄长你还在大弹仁义之琴,这不是刻舟求剑是什么?”
“太子,你这是在诡辩。”李已道,“我只是以仁义为追求,去尽可能地避免流血,时下局面其实有最优解,太子为何就这么心急呢?当年太宗皇帝诸子争夺帝位何其惨烈,最后高宗皇帝何以能胜出,靠的就是沉住气,把一步步走扎实了,怀仁心处世治天下,高宗皇帝之功,难道太子看不见吗?再说了,太子所言的帝王,他们所以成事,走的也是正道,而现在太子所为,实难算得上是正道啊!”
“处境不同,手法就不同,天下动乱之时用非常办法,而今天下大定,百姓求安,而太子要制造诡案,通过杀伐震慑天下,我以为不可取,自古以来,只要你做了的事情,就会被记录下来,何况一代帝王,太子要成尧舜美名,切不可做这些事情啊。”李已言辞恳切道。
“我才不要什么尧舜美名。”顺目僧人道,“我只知道弱肉强食,也只相信冰冷的刀剑,过去我一退再退,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兄长,你知道我穿上这身僧袍时的感觉吗?那一刻,我真的想遁入空门,不问世事,但我心有不甘啊!”
顺目僧人此时表情扭曲,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再也忍不住情绪,捂住脸孔嚎啕大哭起来,恸哭之哀引得山间猿猴同时哭泣,层峦之间一声声猿鸣此起彼伏,听之令人心头哀伤发憷。
兰生公子深吸一口气,他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场景,此前他看到的太子,是那么的自信潇洒,而短短几年之后,竟变成了这样,此前兰生公子想致君尧舜,现在却有了功成身退之意,帝王之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常人实在难以测度。
此时,李已想起了远在龟兹的妻子还有孩子,离开龟兹时,白观莲即将临盆,这一系列的变故也让兰生公子有了归隐之意,他想在结束所有事情之后,回到龟兹国,与白观莲还有孩子们安静地生活在一起。
山音止息,高大的顺目僧人搀扶着竹子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来,郁积在心中的仇恨就像是一个怨魂紧紧地攀附在他的背后。
顺目僧人将嘴角的血用力擦去,而后回头,深呼吸,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与李已四目相对。
“既然先生已经有了安排,那便按先生说的去做。”顺目僧人长息,“我愿意等。”
李已听得出来这是太子的妥协之辞,但兰生公子心中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因为他有信心让武后还政李氏,他要让太子清清白白地坐上大唐皇帝的位置,不能留下任何污点。
两人沉默良久,至于夜半,气氛稍稍放松,聊起了一些往事,李已仅仅只大顺目僧人一岁,当年顺目尚在潞王府的时候,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为侍读,一时间,潞王府成了雅集之地,天资聪颖的李已也被高宗安排在了顺目僧人的身边。
“那时你被大家奉为神童,有小张良之美名,我平生常听某某过目不忘,但真正做到过目不忘的,还只有先生你。”顺目僧人斜倚着翠竹坐下,“高宗皇帝亲试策论,你是引经据典,对答如流,那般场景我忘不了,人真的有天分之说,先生天分之高,世所罕见。”
李已罢罢手道:“太子谬赞,只是太子没看见我在灯下苦读罢了,儿时争强好胜,多次让太子难堪了。”
顺目僧人哈哈一笑,虽然剃度为僧人,但遮不住俊朗的面容。
“我是自认技不如人,对了先生你知道吗?”顺目僧人笑道,“高宗皇帝还曾起过立你为皇储的心思。”
李已听罢,哈哈一笑道:“这般玩笑可不能乱开。”
“真的。”顺目僧人道,“我听皇帝说过,在责备我的时候说过。”
“那是在激励你。”李已道,“太子,你与所有人都不同,你有与生俱来的帝王气,也许能超越历史上所有雄才大略之主,但太子,此时你需沉住气。”
李已思维很清晰,他必须劝说太子转变自己的思维。
“先生,暂且不提此事。”顺目僧人长叹一声道,“说说你这几年的经历吧,我想听一听。”
“那可就丰富了。”李已道,“不得不说,世界太大了,我走过了二十多个国家,太子你知道吗?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认为其他人是蛮夷,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大山孕育出来的文明都灿烂如日月。”
“这是先生想用纵横之术游说的原因吧。”顺目僧人道。
“不错。”李已道,“他们无比崇慕中原文化,如西域诸国,太子他们都是我们可以团结的对象。”
不知为何,顺目僧人脑海中跳跃出的词汇是“棋子”二字,他认为这些国家更像是能为自己所用的棋子,但在李已的语气中,并没有这种意味。
这是两人意见抵牾的根本,顺目僧人信奉的是帝王之道,而李已信奉的是仁义之道。
“对了,听说先生在龟兹国娶妻生子了,此事可是真的?”顺目僧人又岔开话题问道。
“是的。”李已点点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直到遇见了龟兹观莲。”
“白观莲。”顺目僧人道,“听观光兄说她是龟兹国镜师,镜师是做什么的,打造镜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