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溪僧摇摇头道:“未曾,吾王待小僧很好。”
“所以犹豫是你的魔障。”究由什道,“欲知大道精微,需要赤脚淌过古老的河流,攀登洁白的雪山,无碍是境界,不是理论,贫僧之所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才能帮贫僧融化世间魔障。”
秋溪僧听罢此话,躬身拜倒,如醍醐灌顶:“小僧愿追随师父。”
是夜,两人趁着月色乘骆驼南向昆仑山,依照究由什说的,为了防止在大漠中迷路,得沿着昆仑山北麓向西走,如此才能安全抵达萨珊王国旧址,彼时萨珊国已经灭亡,因为战争,此时的萨珊国肆虐着野兽与瘟疫,就连征服者大食国,也不愿在此时接手满目疮痍的萨珊国。
“高僧,高僧,我打断一下。”秋溪僧正说的入神,忽听袁宽之稚嫩的声音道。
秋溪僧微笑饮茶,而后问道:“道童有什么问题吗?”
袁宽之问道:“高僧就这样相信了一个异域僧人吗?就没想过,究由什可能是一个大忽悠吗?听了人家几句话就跟人家走了?”
袁宽之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在秋溪僧人的阐述中,似乎骗走一个僧人只要磨磨嘴皮子便可,袁宽之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也不会如此轻易的相信别人的话。
秋溪僧粲然一笑道:“小僧当然是长话短说,小僧与究由什么前辈聊了许久,被他高深的学问所折服,这才决定与究由什去往萨珊国的,小僧虽然愚钝,但对方是否是个大忽悠,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那高僧当时可知道是要去萨珊做什么吗?”白探微问道。
秋溪僧摇摇头道:“崇慕之心如滔滔江水,当时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小僧就一直跟着究由什前辈,一路上前辈与小僧说了唐国风物,小僧此番来唐国,除了寻找叔伯兄长之外,也是受了究由什前辈的影响。”
白探微与袁宽之点点头。
“高僧可以继续了。”白探微微笑道。
秋溪僧人随究由什向西至于勃律国,因为风雪逗留数月,至于来年春暖之后,翻越雪山至于吐火罗,短短不到一年的旅程,秋溪僧经历了炎热、冰寒、危险、崎岖,而修行的心亦愈加坚定。
到了吐火罗西境时,已能于熏风似火的酷暑中闻到了边境另一边颓然腐臭的气息了。
二人在吐火罗边境的一个训鹰人家中住了三日,此时高僧究由什的双眼中慢慢出现了死志,秋溪僧察觉出这般细节,心中大概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简单休憩之后,两人踏上了亡国萨珊的土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一切似乎都在大火中消失殆尽,血腥味从脚下的泥土中散发出来,四周盘旋的秃鹫鸟,一直尾随着两位踏上炼狱之土的僧人,等待着两人在滚烫的沙碛中倒下。
秋溪僧人曾在智者那里听说过萨珊王朝灿烂的历史,那时的萨珊国如一只匍匐待猎的雄狮,威慑着周边所有的国家与人民,而如今却变成了人间地狱,此时究由什与秋溪僧走过的这片土地,随处可见人类的残骸白骨。
秋溪僧人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双手合掌,烈日将僧人的影子拉长在黄昏的沙碛之上。
沉默,究由什也停下脚步,两人踏上萨珊国的土地已有一日了,竟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弟子脑海中不断浮现炼狱之景象,师傅,这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秋溪僧人深吸一口气,如是道。
“战争、瘟疫。”究由什淡淡道,似乎曾经眼见过这一幕,“建立一个灿烂的文明需要千年百年,而毁掉它只需要一天,世人从来都喜欢玩这样的游戏,有些人甚至享受毁灭的过程。”
“那师傅,我们能做什么?”秋溪僧人有些犹豫了,从佛陀诞生到现在,战争并没有消弭,如究由什说的,在体悟中修行,才能知道自己参悟的到底是对是错,是有用还是没用。
现在,秋溪僧人犹豫了,怀疑了。世上之悲哀,莫过于学了屠龙术之后却发现本没有龙。
夜幕缓缓吞噬着血红夕阳照射的大地,此时究由什僧人的身影逐渐模糊,既而成了一道苍凉的剪影。
“你怀疑了?”究由什问道。
“是的,师傅说的没错,真正的修行其实就如经历地狱。”秋溪僧人道,“大道如日光,无喜无悲,无情无义,弟子还做不到。”
说到此处,秋溪僧耳边似乎听见了这苍茫大地上无尽的哀嚎,他看见挣扎在血与火中的萨珊人,看见他们匍匐在地,背上被刺满了戈矛,满身满脸的鲜血,而大食士兵却冷眼看着,甚至于嬉笑。
这些士兵曾也可能是朴实的丈夫,慈爱的父亲,孝顺的儿子,到了这血腥的修罗场上,就变成了嗜血的魔鬼,如此真实可怖的景象触动了秋溪僧人心头难以言说的恐惧与回忆。
泪水如茶盏满溢,流淌过秋溪僧布满灰尘的脸,忽觉得浑身无力,重重地跪在了沙碛之上,掩面哭泣,悲伤如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