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歪,高大的火拔仇踏着西明寺中枯脆的落叶大步朝前走,这座长安城中最大的寺庙竟然比想象中要安静许多,似乎有佛陀寄住在此,喧嚣也不愿叨扰,二人在寺内参观良久,来往僧侣游客竟无一人高声说话。
时间还早,二人决定在先在寺中遍赏秋色,西明寺建筑极尽大气与豪奢,午后秋阳顺着佛舍顶上的琉璃漫流下来,在寺檐形成一条条如流苏的光带,白探微叹息止步,自古修心名刹大多坐落在宁静的山水之间,而眼前在这座西明寺却反其道而行,恰落成在天下万邦云集的长安城,并能脱颖于闹市,独立在世外,丝毫没有沾染市井的烟火气。能有此般的造诣,当与唐主崇佛不无关系,天下恐怕也唯有大唐有这般海纳百川的魄力,在唐国的每一见每一闻,都可谓是修行。
想到此处,白探微似乎微微领略到颜真人的言外之意了,要解开因镜的困惑,就需要走出去看看,而后白探微眉头一皱,又想起来在离开抬阁山颜真人送行时念的那首诗。
“万事皆纠缠,泾渭互参商。止戈自然道,还须垂万民。萧萧山林肃,莽荒生兽禽。不在阴阳下,道理不分明。”白探微轻声喃喃。
颜真人这般能洞晓万事的仙人,必定不会在那种场合胡言乱语,这诗中的暗示,目前为止白探微一点也理解不了,另外颜真人也说过时机,时与机二者不可分,此时无法理解诗中的机,应当是还没有到特定的时,想到此处,白探微心中又一松,不在纠结了。
“公子这是在念叨什么呢?”火拔仇见白探微在一处止步,忽然自言自语起来,走近一看,只见落花之间一座残碑歪斜着,青苔的痕迹散布在碑文上面。
火拔仇伸长脖子努力去辨认,念道:“青什么,黄什么?公子你来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白探微正兀自思考着,听见火拔仇说话,也从思考中跳脱出来,去看身前的碑文。
“青祗荐祉,黄离降精。涡川毓德,瑶岭飞英……”白探微念道。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火拔仇扭过头来,阳光照在脸上,须发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这是中原的文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小子也不是很懂。”白探微边说着,边将视线挪到碑文的落款处,“潞王……”
火拔仇也拨开枯草叶去看,看见潞王二字心中颇为感慨,之前火拔仇也听闻不少唐帝国宫廷之事,这碑文上刻着的潞王便是前太子李贤,据说太子李贤好礼博文,是一代贤太子,只是后来下场凄凉。
“小子在龟兹听过王勃与太子李贤之事,没想到前太子也曾在西明寺留下过笔墨。”白探微道,心中感慨,这前太子李贤的手笔竟真的与王勃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既而一个声音道:“红发白袍,想必这位就是龟兹名术师香先生吧。”
白探微听此,缓缓转身,只见身后五步之外站着一个女身男装的俊俏女子,有唐一代,女子男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那女子本来表情高傲,直到白探微转过身来,心中忽而咯噔一下,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竟微微愣住,眼前的红发少年那双如湖水一般的澄澈双眼似乎能抓住人心,只是这么一眼,女子浑身上下的倨傲便消失殆尽。
白探微面无表情,心如止水,问道:“敢问这位是?”
女子微微一愣,这一愣时间并不长,但她明显感觉自己阵脚微乱,但见对面的少年眼轮一抬,沉静之势竟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人还要强烈。
“叨扰了,在下长安马商,姓萧,小名昭。”女子恭敬施礼道。
沉默。
“萧某听闻长安有红发少年两拒武后谕召,心中甚为钦佩,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西明寺遇见了先生,真是幸运。”萧昭又道。
白探微微笑:“足下谬赞,风言风语罢了,小子与足下一样,只是个商人,不是什么术师。”
这萧昭本命令惯了,也十分熟稔对话中的礼节,一般情况下说话接茬得心应手,但不知道为何,在这红发少年郎面前,讲话的节奏处处被带着走。
“哈哈哈。”萧昭微笑,而后道,“看来先生也是性情中人,若不嫌弃的话,可愿往寒舍一叙?”
“小子择床择桌择椅,万事皆不适,萧相公说如何能不嫌弃呢?今日来寺中赏秋,不愿沾染烟火气,小子不恭了,告辞。”说罢,与火拔仇准备往前走。
萧昭一听此话,好是一惊,不曾想过世上竟还有这般直率不恭之人,难怪此人会两拒武后,思维方式与常人完全不同,而又恰是少年这般高洁如凤鸟的心性,让萧昭对他刮目相看。
“诶!先生……”萧昭正准备追将上去,忽觉自己肩头有物,扭头去看,只见是一张笑吟吟的惨白脸孔搭在自己肩头。
“贵主心动了。”那张脸道,“某也心动了,难怪上次念家兄弟要去割下他的脸面。”
此时白探微与火拔仇已经消失在了寺庙的转角处。听得噗的一声,萧昭面前遁出一人来,白衣红发,竟然与白探微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