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外面传来入侵者的战斗无人机扫射的巨响,眼下不得不撤离温室,知秀最后呼喊着瑞秋的名字,但始终没有听到回应。
阿玛拉接受治疗的医院位于兰加诺湖附近,那里距离亚的斯亚贝巴非常远,驾驶飞天车也要两个小时左右。被人们称为“兰加诺的魔女”的阿玛拉从没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居住着记得几十年前受惠于姐妹俩的人,以及他们的下一代。很多在湖边做住宿生意的人们也记得年轻时候的她们,当阿玛拉可以外出时,大家都会欣然为她们提供空房留宿,并打开平房之间的大门以便她们在湖边散步。
阿玛拉的病房门口堆满花篮,雅映也把自己带来的花篮放在旁边,然后走进病房。阿玛拉的状态较一个月前有所好转,但还是不能进行长时间的交谈。平日大部分时间阿玛拉都在睡觉,短暂醒来时讲的那些慢吞吞的话也没有人能听懂,就连翻译器也派不上用场,所以需要娜奥米陪在她旁边帮忙沟通。
“阿玛拉,现在很多人都相信存在森林村,也相信是你们把那里诞生的植物传播到全世界的。”
阿玛拉听到雅映的话了吗?她又睡了过去,嘴角却挂着微笑。看到那样的阿玛拉,雅映觉得不虚此行。
雅映和娜奥米来到医院外面的咖啡店,面对面坐下来,娜奥米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把视线转向医院的方向,说:
“过去几年来,我和阿玛拉的关系很糟糕,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否认森林村的存在了。之后她开始接受人们赋予在我们身上的故事,走向毁灭的世界、奇迹般发现的药草、无私地为大家治疗的魔女……我很生气,觉得这样形容我们一点也不妥当,阿玛拉却对我大发雷霆。面对否定记忆的姐姐,我感到很痛苦,因为觉得这等于是在否定我们自己。昨天在你抵达这里前,我和阿玛拉聊了聊,我对她说无论我们各自如何记忆温室,如今都不再仅仅是我们的故事了,我们还有责任记住森林村里其他人的故事。阿玛拉听了我的话,思考半天,然后开口问道:‘是啊,不知道知秀和哈鲁过得怎么样?’”
娜奥米说完便陷入了沉思。
“听到阿玛拉那句话,我才醒悟到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忘记。我总担心她会离我而去,直到现在也是。阿玛拉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因为对她而言,回忆过去是更大的痛苦。思念与痛苦总是相伴的,没有必要让所有人一起承受,但庆幸的是,遇到你以后我和阿玛拉又有机会聊起这件事了。”
娜奥米坐在倾泻的阳光下,脸上浮现出仿佛置身于梦境般的表情。雅映看着娜奥米说:
“我也很庆幸能够遇见您。像这样为做研究坚持不懈地紧随一个故事寻找线索,怕是此生都不会再有的幸运了。”
雅映取出录音机,用拜托的口吻说:
“请您讲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离开森林村之后,你们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度过那个艰难的时期来到这里的呢?”
离开森林村后,阿玛拉和娜奥米打算返回埃塞俄比亚。那是一段需要历经数月的长途旅行,她们在移动的过程中撒下摩斯巴纳的种子,但没时间确认种子是否生根发芽,因为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很危险。虽然姐妹俩又过上了流浪的生活,但这次她们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我们驾驶的飞天车无法越过大海,在路上遇到很多希望在世界末日来临前返回老家,葬于故土的人。我们加入移动的队伍,一起穿越了印度和巴基斯坦,但在穿越亚丁湾抵达索马里的时候,活下来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有人提议不如一起结伴自杀,于是我和阿玛拉躲了起来,这才好不容易捡回了性命。我和阿玛拉心里都很清楚,假如没有那些人,我们是不可能抵达东非的。我们把那些人的骨灰带在身上,尽可能地帮他们埋在距离各自的老家最近的地方,虽然只是一小部分骨灰而已。”
埃塞俄比亚的情况惨不忍睹,建于亚的斯亚贝巴的巨蛋城早已变成废墟,整个地区幸存下来的只有移居到地下的极少数人和抗体人建立的小规模地上共同体以及少数的巨蛋村。阿玛拉和娜奥米来到耶加雪菲附近,她们辗转于共同体和巨蛋村,向人们说明有在外面的世界生长的植物,却屡遭嘲笑。姐妹俩只好继续迁移,之后在兰加诺湖附近找到一处空无一人的狭小地下避难所。阿玛拉和娜奥米以此为据点,在避难所周围种下了瑞秋的植物,还在地下搭建了制造分解剂的实验室。她们用制造的分解剂和药物与巨蛋村里的人进行了物物交换。
“人们觉得我们只是走运才发现了那些药草。因为当地人使用的是奥罗莫语,所以很难沟通,而且翻译器用起来也相当麻烦。仅凭手上的植物和草药说服当地人是很不容易的,这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娜奥米没有解释分解剂的真正效果,而是告诉人们这是可以治疗什么的药。起初没有人相信娜奥米的话,但买走分解剂的人发现服下这种药以后,长期因粉尘引发的痛症减轻了,就这样其他人也跟着购买起了分解剂。因为只有娜奥米一个人知道制造分解剂的方法,所以当地人都对她敬畏三分,加上阿玛拉也熟知药用植物的栽培和处理方法,很快姐妹俩便因分解剂和药草在当地出了名。
“我们为遵守约定,开始种植摩斯巴纳。考虑到摩斯巴纳的繁殖力非常强,且生长速度极快,所以我们先种在了空地上,之后几乎没做什么,摩斯巴纳便在短时间内形成了群落。摩斯巴纳将因粉尘而枯死的生态界的残骸当作养分,迅速地蔓延开来。我和阿玛拉面对大面积的摩斯巴纳群落感叹不已,但仍对这种植物是否拯救了我们充满了疑问。在森林村度过的短暂时光如梦境般渐渐模糊了,没有一件事是可以确信的。我们思考着现在活着的理由,以及这里的人没有死去的原因,但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有可能是因为自身的抗体,也有可能是因为分解剂,再不然就真的是因为摩斯巴纳。我和阿玛拉一直心存疑问,每天都会问彼此‘我们这是在做什么?’。自从离开森林村,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却一直做着在森林村时做过的事。这样做不是出于什么使命感……而是因为我们怀念那段时光,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回到过去一样。”
每天夜里,摩斯巴纳形成的大面积群落都会散发出奇幻的蓝光,人们因此感受到神秘感,进而产生某种敬畏之情。没过多久,摩斯巴纳变成了娜奥米和阿玛拉姐妹俩的象征,人们开始相信摩斯巴纳具有治疗效果。虽然一开始娜奥米就把摩斯巴纳带有毒性的事实告诉了大家,但仍很难改变人们深信摩斯巴纳具有药效的想法。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人们积极地种植起摩斯巴纳,一个又一个新的群落形成了,很多人还把摩斯巴纳种在了自己居住的巨蛋村附近。就这样,眨眼间摩斯巴纳覆盖了整片高原。
娜奥米和阿玛拉在某种程度上以药草治疗师的身份站稳脚跟后,为人们讲述起关于摩斯巴纳起源的故事,她们告诉大家这种神奇的植物源于一个叫作森林村的地方,还有生活在那里守护温室的村民的故事,以及摩斯巴纳具有消除粉尘的效果。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却只把这当成历经苦难的两个孩子编造出来的故事,就连与她们关系要好的、接受过治疗的人,和对她们信赖有加的人也只是出于尊重才抽出时间聆听她们的故事,但他们在内心并不相信这些。可以证明温室存在的证据,就只有娜奥米利用从废墟捡来的照相机拍摄的一张模糊的照片。
阿玛拉和娜奥米还是不停地搬家,虽不像从前那样需要躲避追杀或掠抢血液的人们,但当下仍没有稳定的共同体,各地仍不断发生着纷争。有些人还对姐妹俩的植物起了歹念,并试图威胁娜奥米,想要获得制造分解剂的方法。有时由于当地人把突然出现的姐妹俩推崇为神的化身,为此她们还遭受了共同体的宗教领袖的攻击。姐妹俩辗转于多处避难所、村庄和城市,每到之处都会传播摩斯巴纳、种植抗尘植物,并私下向与自己同龄的女孩传授制造分解剂的方法,最后为了躲避纷争继续迁移。就这样,两个人走遍了埃塞俄比亚全境,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兰加诺的魔女”。
那期间,粉尘应对委员会也展开了正式的活动。经过长时间的论争,索拉里塔研究所最终承认了招致这场毁灭性灾难的过失,并公开了所有与粉尘相关的资料。委员会参考这些资料展开了研究,经过反复的试验与无数次的试错,最终得出了利用反汇编器大面积喷洒分解剂的应对方法。委员会发布这一应对方法时,很多人担心这会造成另一场降尘灾难,但眼下因为存活的人口和可居住地已经所剩无几,所以人类不得不抓住这似乎就要消失的一线希望。
“委员会的应对方法取得了成功。从启动项目的第二年开始,粉尘浓度快速降低,六年后便宣布灾难结束了。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我和阿玛拉的心情却很复杂。目睹整个过程的阿玛拉和我不断问彼此,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做的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吗?我反复扪心自问,难道在那片森林里看到的奇异场景就只是一场梦吗?我始终找不到答案。随着世界各地开始重建,很多人称赞我们是废墟的治疗师、重建的英雄。每当我们受到瞩目时,我都会建议应该研究一下摩斯巴纳的粉尘分解效果,但没有人在乎这些。人们称赞的只是黑暗时期暂时使用民间疗法救人的魔女而已,随着科学再次点亮黑暗的世界,我们便不得不退到幕后了。”
宣布灾难结束以后,娜奥米和阿玛拉定居在了亚的斯亚贝巴。由于阿玛拉本身的抗体很弱,加上之前和娜奥米长期暴露在粉尘之中,没过几年便出现了粉尘引发的脑损伤后遗症。娜奥米因为要照顾姐姐,所以放弃了寻找森林村的人和证明摩斯巴纳效果的想法,她们就这样渐渐地适应了世界重建后的生活。
“人们对我们仅存的最后一丝关心也在摩斯巴纳不存在实际药效的研究结果发表后彻底消失了,有的人还嘲笑我们是骗子,就连埃塞俄比亚正教会对我们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毕竟认可魔女有违教理。即使如此,还是有人把我们视为有贡献的人,给予我们尊重,托这些人的福,我们之后才过上了平静的日子。这都是放弃某些东西后换来的平静。”
与粉尘时代的生活相比,世界重建后的生活安定多了。在和平的日常生活中,再也不会受到死亡的威胁,但娜奥米偶尔还会想起过去的某些瞬间,每当她沉浸在过去的时间里,任何人都无法将她召唤回来。
雅映记录下所有的故事以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摩斯巴纳真的有消除或降低粉尘的效果吗?您现在还认为是摩斯巴纳为重建世界做出了贡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