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小溪的木桥,通往住宅区的路上,在一处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栋附带大型仓库和院子的老房子,那栋房子就是李喜寿的家。
雅映后来才得知,李喜寿在中心的老人之间已经臭名昭著,无论是谁,只要碰到她都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之发生争执,所以很多人投诉,希望可以把她赶出温流市。但这些老人没办法赶走她,因为她不住在中心,更何况她只是讲话粗鲁,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只要看到李喜寿在中心附近散步,老人们就会像看到炸弹似的嘟嘟囔囔,说那个臭脾气的老太婆又出现了。
大家都很好奇李喜寿为什么偏偏住在温流市,是从何时开始住在那栋附带仓库和院子的房子里,为什么总是找碴儿,跟那些有贡献的老人吵架。有人说,她从中心落成以前就住在这里了,所以才会仗势欺负外地人。但也有人说,她买下那栋房子后也才住了三年时间。她之所以和那些有贡献的老人关系不好,是年轻的时候因巨蛋城里的人吃了不少苦头。不过也有人说,是因为世界重建之后她卷入了复杂的政治问题。
无论人们如何揣测,李喜寿都没有亲口证实这些传闻。关于她,人们掌握到的实情只有她对那些老人以外的其他人都很友善,而且精通机器和设备,总是待在仓库里工作,还拥有一个看起来已经闲置十年之久,长满了让人觉得恶心的杂草的院子。
即使是年幼的雅映也能感受到温流市略显古怪的气氛。学校每周会举办一次名为“牢记粉尘时代”,简称“记忆课”的专题讲座。住在其他城市时,从未听过这样的讲座。讲座当天,住在中心的老人会来到学校礼堂讲粉尘时代的故事,有的老人会讲述身为守护巨蛋城的军人的故事,有的老人则会描述在巨蛋城里当医生的经历。孩子们借此机会了解了在粉尘时代、在人类唯一可以生存的空间──巨蛋城里的生活有多么悲惨。比如,人们因为两天才能领到一瓶水而发生争执,为此饱受折磨。虽然在历史课上也会学到这些内容,但与亲眼看到那些老人沉浸在悲伤之中回忆过去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很多老人因为降尘灾难失去了家人和朋友,他们用颤抖的声音诉说着与亲人生死离别的痛苦。“记忆课”结束以后,孩子们的眼睛总是红肿的。
但有时温流市也会出现一群人,他们高举写有“全面重新调查功臣名单”和“反对美化记忆”等标语来到中心门前示威游行。每当这时,住在中心的老人就只是一脸不悦地站在窗口观望,从不会走出中心,而李喜寿则会悠闲自得地来到示威现场给示威的人们送上饮料,再优哉游哉地走回家。
“妈,那些人在做什么?”
秀妍态度谨慎地对雅映说:“与其他城市相比,居住在温流市的老人风度翩翩,而且待人亲和,并不难相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也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坏人。”秀妍还补充道:
“在粉尘时代,越是舍己为人的人越是难以生存。我们都是幸存者的后代,所以很难说我们的祖辈和曾祖辈一代人都是善良的人。幸存下来的人多少都是得益于他人牺牲的人,但其中也有无谓地践踏他人生命的人,然而这种人也作为有功之人在受人尊敬,所以那些示威的人提出这是错误的。你还小,很难理解吧?”
雅映觉得仔细想一想似乎可以理解,但还是觉得有些混乱。在生死关头,面对死亡谁都会做出自私的选择。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也是因为正如秀妍所言,她们也是“那些没有舍己为人的人的后代”。这样的想法促使雅映追溯到从未见过面的祖母和祖父,最终陷入深奥的问题──粉尘时代之后出生的人们是否都带有原罪呢?
在尊敬与怀疑之间,人们对待中心老人的态度就像轮流替换双面面具一样让人觉得危险。大人们对孩子讲要尊敬那些老人,牢记粉尘时代,并且要对努力保存那个时代的记忆而付出努力的温流市感到自豪。在这背后却伴随着如此黑暗的传闻。
那些传闻悄然始于大人之间,最终传到孩子的耳中。孩子们说,在那些老人之中有出卖家人的人,也有谎称对重建做出贡献的人,对照年份就可以知道他们在说谎。每当听到孩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雅映便会想象那些站在礼堂夸夸其谈的老人真实的过去。真的是这样吗?他们都是坏人吗,还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都是好人呢?他们也许在说谎,但也有可能因为记忆太久远,所以搞错了吧?
但那些好奇李喜寿的过去的大人从未讲过她的坏话,李喜寿明明经历过粉尘时代,但不知为何她看起来与那个时代毫不相干,感觉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与大家相处得很融洽,人们偶尔会把坏掉的家用电器送到她那里,几天后她便会把修理好的电器完好无损地还给主人,人们接过电器时也会送给她亲手做的面包、派和小菜。
孩子们都对李喜寿的仓库抱有幻想,去过那里的孩子都会兴奋地说自己看到了很多用老式飞天车改造的怪异的交通工具和人形机器人。由于世界重建之后出台了严格的技术限制政策,除了政府指定的科研城市之外,其他地区都无法制造机器人,但不知道李喜寿从哪里搞来零部件组装出了机器人。
与很受孩子们欢迎的仓库截然不同的是,整个院子荒废的程度非同一般,散发着诡异的氛围。肆无忌惮地生长的杂草无人打理,几棵矮树也都干枯了,茂盛的杂草似乎要沿着篱笆爬到外面去了。虽然年幼的雅映不懂审美,但也能看得出李喜寿的院子与画或电影中的院子大有不同。尽管如此,李喜寿还是会进出院子,她常常坐在院子里的安乐椅上睡午觉,有时还会花很长的时间弯下腰观察院子里的植物。雅映对那个无人打理的院子充满好奇。
看到那些和李喜寿亲切打招呼的孩子,雅映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亲近她,因为这次也最多在温流市住一年,之后又要搬家,所以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孩子,雅映都迟疑要不要主动接近他们。加上自己没有什么社交能力,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所以她更加犹豫不决了。尽管如此,雅映还是难掩对李喜寿和她的房子,以及那个特别的院子的好奇心。每次经过小溪去上学的时候,雅映都会偷瞄几眼李喜寿的家。
有一天放学后,雅映走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路,结果迷失了方向。起初她还很勇敢地往前走,但走了很久之后突然意识到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附近没有公用飞天车,也没有公车站。当她望向老人服务中心的灯光重新确定方向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沉浸在黑暗之中的街道看起来与白天截然不同,要走回家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时不时传来的狗吠吓得她紧张兮兮的,她走在路上,视线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
那是某户人家的院子。雅映像被勾了魂似的走了进去,只见院子的土壤布满了蓝光,飘浮在虚空中的灰尘也闪着蓝光,整个院子都被蓝光笼罩住了。眼前超自然的场景令人毛骨悚然,却无法不为之着迷。环顾四周,雅映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李喜寿的院子。此时的院内景象与白天看到的截然不同,干枯的树木和茂盛的杂草只剩下影子,灰尘伴着微风在蓝光中起起伏伏。
站在篱笆前的雅映可以清楚地看到灰尘飘到鼻尖前,随即落在地上。眼睛适应黑暗后,一位表情黯淡的老人映入眼帘,她坐在院子正中央,背靠安乐椅,凝视着虚空。那视线不是在凝视现实,而是在眺望遥远的某一处。雅映意识到自己似乎目睹了不该看到的场景,她想转身离开,却无法移动脚步。
瞬间又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雅映吓得倒退一步,结果失足跌坐在地,与听到响声转过头来的李喜寿四目相对。她很害怕老人对擅自闯进院子的自己发火。雅映想到传闻说,别看李喜寿的院子看似无人打理,其实她非常爱护自己的院子,甚至连一根草也不肯拔,于是吓得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李喜寿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伸出手,雅映呆呆地望着那只手,然后抓住手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我下次再也不会擅自闯进来了。”
“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对不起。”
雅映一脸惊慌失措。李喜寿诧异地望着雅映的眼睛,随即一脸了然地笑了出来。
“没关系啦,欢迎你随时来玩。”
李喜寿边帮雅映拂去膝盖上的泥土边说:
“但下次不要从院子这边进来,最好走仓库那边,小孩子走这边很危险的。我对打理院子一点天赋都没有,这些植物的脾气很坏的。”
李喜寿话音刚落,雅映便察觉到膝盖有些刺痛,刚刚碰到杂草的皮肤似乎肿了起来。
“你瞧,这些植物看似温顺,攻击性却很强。我很喜欢它们这种攻击性,但如果不小心就会出大事。你先到这边坐一下吧。”
李喜寿让雅映坐在安乐椅上,然后进屋取来药膏。雅映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喜寿帮她涂药膏,药膏涂在皮肤上很清凉,很快便消肿了。
李喜寿让雅映坐在椅子上,自己在院子里踱步,跟某人打电话,应该是秀妍。雅映感到坐立难安,焦虑地咬起嘴唇。比起受伤的膝盖,她更担心被妈妈训斥。
没过多久,秀妍开车赶来了。
“哎呀,真是太感谢您了。这孩子这么晚了也没回家,急死我了。雅映啊,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秀妍轻轻地掐了一下雅映的脸颊,让她上了车。雅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管是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是擅自闯进了别人家的院子。就在她闷闷不乐地透过飞天车敞开的窗户向外望时,看到李喜寿正面带笑容地望着自己,那笑容让她莫名感到安心。李喜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嘘”的手势,动了动双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虽然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但雅映猜想她是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