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丑的海难幸存者】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
1
自从人类进入航海时代后,海难不胜枚举。飓风、海啸、隐伏的冰山,某种巨大的不知名海底生物被惊扰后的一次愤怒,都足以导致一场灾难。这不过是其中一起,不同之处是发生在一艘恰好有我在的船上。
意识恢复后我发现自己趴在沙滩上,纠缠于一大片黏糊糊的绿色海藻之间。借回忆之机,我趴在原地,慢慢舒展四肢,让被风暴、海浪与惊惧褫夺一空的体力复苏。我最后的记忆是一排几乎有千层楼高的巨浪,像头巨型怪兽的上颚,一眼便知我只有被吞噬的份儿,逃生绝无可能。我翻了个身,按了按如鼓一般的肚皮,像鲸一样喷出一道高高的水柱,打个滚,躲过混合了胃液、胆汁还有一两条小鱼小虾及浮游生物的呕吐物。我起身,扯掉绶带般缠在我身上的海藻,向无边无际的丛林走去。
虽然足以使我迷失方向甚至丢掉性命,可丛林里有我急需的水源。顾虑于事无补,回归故土又太过渺茫,当务之急是解渴。呕吐过后,海盐的结晶仍然附着在我喉咙里,嗓子如同被曝晒的盐碱地般几欲开裂。
运气实在不错,除了避开一条黑曼巴的射出的毒液,虚张声势地惊走一大一小两只猞猁,攀着树干引体向上加团身翻躲开一头獠牙野猪的冲刺外,只被蚊蚋小咬们叮了上百个包。还好我用上衣兜住了头脸,否则我蹲在水边时一定会痛惜自己的脸变成了烂草莓。
循着水声,我找到溪流,我跪在岩石上,骡马般喝了个够。林间空气过分的清新越发凸显了从我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我脱得赤条条,跳进溪水中洗涤自己,然后爬上岸躺在光滑的裸石上休息。衣服半干后,我穿戴整齐,蘸了溪水,十指为梳理顺了头发,向下游走去。
我幻想此行会见到逐水而居的同类,似乎也仿佛嗅到了若有若无的炊烟味。
溪流渐渐粗壮如蟒,迟缓了些,再行不多时,俨然就是河的气势了。两岸林木葳蕤,却齐整了许多,不似先前穿过的丛林,藤枝虬结,密密匝匝,一派自生自长、造物绝不插手的原始。眼前这两岸的树,倒像是有人手植,赋予了秩序。
我的猜测是对的,炊烟袅袅不再是幻象,而是真切地在不远处的天空飘升。眼前一爿村落显现。我驻足,以河水为镜,整了整仪容,向村庄走去。
2
发现自己置身于这蛮荒岛屿之后,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A,我会被猿类中的强者捕获,类似银背大猩猩的家伙把我折叠了塞在它的大屁股下,长啸一声,双拳擂击胸大肌以博取其子民的赞美,顺便震慑下隐隐有觊觎之心的其他雄性成员。死活不必说了,肯定不乐观;
B,我被野人捉了去,一雌性野人见色起意,不惜与反对的雄性厮打,最终把所有异议镇压将我纳为压寨先生,带领族群就此迈入母系氏族社会。每日她率众出外狩猎,我留守洞中,含辛茹苦抚养一窝半人半兽的小崽子。这事儿有先例,蒲松龄就写过,不赘;
C,有幸赶上业已开化的同类,恰逢该国开科取士,我轻松抡元,那海外君王屁颠屁颠地拜我为国师,我则以自己在中土习得的本事,帮他们整饬吏治,拔擢人才,兴修水利,加固国防,教之以农桑、课之以造船,造好之后得馈万金,在众人不舍的抽泣声中挥手自兹去,回到故乡后风头一时无两,被媒体称为当代鲁滨逊,回忆录卖出亿万版权……
结局C太过美好,如果是现实简直完美到了极致,然而世事难料,打死我也想不到发生在我眼前的是这般景象——
刚一进村,我就作了个四方揖——心想身处异域,虽然言语不通,人类的礼节总该大同小异,我想传递给他们的意思是:我不危险,我很可怜,遭逢海难,幸而未死,恳请良善的土著收留。待我直起身子,方要开口之际,却见众村民仿佛撞鬼一般,抱头鼠窜,嗷嗷叫唤着钻进家门,嘁哩喀喳插门上锁。一秒钟前还喧嚷热闹的村子瞬间就如同墓地般死寂。
想我方才礼数周全,手中也无明晃晃凶器,又兼形单影只,这帮人何以怕成这样,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心念至此胆子也随之壮了些,几个箭步,在街角将一迟缓老者的后脖领子一把薅住,“跑什么,你跑得过我吗?”话一出口便即后悔,想我少壮,撵得上一龟速老者真没什么可夸耀的,况且这么对老人说话,也忒不礼貌。于是我松了手,在老者背上轻轻摩挲——又一桩怪事发生,我的手卡住了,卡在老者的脊背上,此人竟跟骆驼似的,自颈以下,赫然一双“驼峰”兀立。心里一惊,本能的伸手在老者背上一推,抽出卡住的那只手,老者斜着身子打了个趔趄,倒卧于地。
此时才看到他的脸。该怎么描述老者的长相呢?我想说此人是丑到了极致,可是我用不了多久就会修正这一判断,那是后话,暂且不提——总之他的五官悉数不在本该在的位置,假如不是试过这老者太过孱弱,也许我真的会像女人那样尖叫起来。之所以没有失态,就是基于老者脸上的恐惧,分明是看到我之后才吓成这样的——显然他怕我远胜我怕他。
此刻这老头已瘫软如泥,单只脖子尚有余力,死命低头,就像某种遇到危险的甲虫,尝试把身体团成一个球那样。
虽然不知他为什么怕我,却大可利用一下。我连哄带吓,以我认为的人类通用手语逼问老者实情,无奈之下他也以手语答复,两只枯瘦手爪比划得很不流畅,不过总算明白了个大概——
老者说,他是一村之长,寿活百岁,可称见多识广,都没见过如我这般丑陋可怖的东西,村民们就更没见过了。所以谁都拿不准我这生平所未见之怪物是要把他们蘸芥末生啖还是烤熟来吃。
老者还说,此岛实为一国,国名罗刹,该国辞典中,“罗刹”乃相貌绝美之意。我忍住羞愤,说:“了然,翻译成中文就是‘美国’”。老者手掌下按,示意我别插嘴,到底是村长,须臾间,胆气已有所恢复——老者继续比划,十指绽开作莲花状,抬起下巴,怪眼望天,丑脸上倾慕之情四溢:“吾国以美为尊,达官显贵皆是姿容俊美,国君更不必说,老丈我昔日有幸在京城得睹龙颜,君王之美,世间无言语可以形容,天地无一物可供取譬,纵使——”
“这么说,我在你们眼中,”我单挑眉毛,瞪着他,“是个丑八怪喽?”
老者又是一颤,楞了片刻,眼珠滴溜溜乱转,一块不规则黄翳有如鹰隼的内眼睑。终于咬了咬下唇,讪笑着向我翘起拇指,“岂止岂止,你是丑中魁首,与吾国君王恰是美丑之两极。”言罢直视着我,一副不说出来会憋死,干脆豁出去、情愿引颈就戮的德性。
倒把我气乐了——想我马骥,虽说比不上掷果盈车的潘岳、丰神俊秀的嵇康,也素有美男子之名,熟识的人都不喊我马骥,叫我“俊人”,也就是帅哥。怎么到了这罗刹国,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丑货。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气为之沮啊,气为之沮。
化外之地的乡野村夫,懒得与他辩。此时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当务之急是告诉这老村长我全然无害,对人肉没兴趣(对长成他们这样的人的肉尤其没兴趣),仅仅是个遭了海难万幸没死的人,全部的念想就是赶紧填饱肚子,再帮忙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睡上一觉——“保证不白吃白住,”我比划着说,“我年轻,力气虽然不大,可也能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老者撑起身子,一只枯手期期艾艾向我探来——那爪子令人作呕,我也硬生生忍住没动,以博取信任——那只手却很是过分,竟然直不楞登地杵过来,掀开我上下嘴唇,脑袋蜥蜴般上下左右移动,查探许久,才点了点头。想必是得出了结论,我的牙齿是属于杂食动物的,不具备生吃人肉的功能。
“只好到我家去。”老者“说”,“以阁下这副尊容,别人是万万不敢留你的。”
“多谢多谢。”我说。有个安身之所就好,“这副尊容”就“这副尊容”,管它呢。
3
就这样,我被村长收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顿下来。有老村长出面,村民们也渐渐接纳了我,男人们有时还拍拍我肩膀,冲我呲出暗绿色的牙,那是他们的笑,我已见怪不怪。小孩子们还没有直面我的胆量,抓着大人的衣襟,露出半个小丑脸偷觑。大些的孩子胆子也大些,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拍我肩膀,可到底还残存恐惧,总是拍不对地方。那些小爪子与我屁股的接触总是让我想到女人,可这村子里的女人跟我刚来那日别无二致,见了我就飞也似地逃。
我很乐意她们这样,因为,因为这些所谓的女人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丑到我的母语根本无法备述其丑。
这岛上盛产剑麻,我抽取纤维,搓之成绳,编织了该岛历史上的第一张渔网,当天就把这村子的捕鱼量提升了百分之三千五。此前他们用削尖的木棍叉鱼,十天半月也叉不到一条——我的待遇因此提高了许多,每天都有吃不完的海鲜,搞得我嘌呤过高,几乎引发痛风。村民们为表感激,每日都在村长家门口排队,手里托着鱼鳖虾蟹,跟祭祀似的。我揉着酸痛的掌指关节,问老村长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请我到家里去吃。
“因为都有堂客呀,我要不是个老光棍也不敢让你在家里住。”村长说。
“怕我强奸他们的女人吗?”
“是啊。”村长说,“我们这里不是越生得美越尊贵嘛,所以男人们能找到漂亮的就不找难看的,这样生下的孩子也会更好看些。最漂亮的,就有机会进城当官、改换门庭了。你长这么难看,他们就怕你乱了他们的种,所以才不请你到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