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十两银子的事,我没跟父亲说。初时父亲诧异,何以卫家肯把女儿许了我。我说卫家虽鄙俗,却也倾慕书香门第,平素又敬重父亲的为人,因此便应允了。父亲也不再问。
卫女很好。这好是你给我的。有月之时,便难免想你,月色皎洁如那日一般时,便越发想你。我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有时还说些含混的梦话,卫女心地单纯素朴,我推说是为了应试焦灼,她便信了,只宽慰我,还起夜为我煮上一碗醪糟蛋吃,说可使我安睡。
我读书时,她从不扰我。上了炕,她揉我僵硬的脖子。她待我真好,可她越待我好,我就越是想你。
你在哪里呢?你当真是飘忽不定的鬼狐吗?
时间过得真快啊,再过两个月便是乡试了。五月初五这日,我冯氏一门亦添丁进口,男孩,左臀近髋处有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父亲因此给他起乳名“蚨儿”,谐了“福”的音,说大名不急,等进学时再起。
自听到第一声儿啼起,我就为吾儿祈福了,愿他多福多寿,未来的日子不像他爷父这般困窘,最好是有花不完的银钱。蚨儿瘦弱,面庞却清秀,眉眼随她母亲,喜笑,眼神里有一丝顽皮,倒有几分像你。
添了蚨儿,加上我就要赴州府大比(注:亦特指乡试)需积攒盘缠,日子越发艰难。父亲不顾老迈多病,每日里编些藤筐,托邻人担到集市上卖。那双能写出一笔秀逸书法的手遍布血红的割痕。我要替他,就呵斥我,让我回屋一心读书。刚出月子,蚨儿的娘便也每日出门,揽些缝补浆洗的活。每晚忙完一天的生计,她都躺不下,我便在她腰上揉,把那两块硬的肉揉得软了,她方能躺下。却每每刚睡下,蚨儿又哭,她就只得复起身,摇他,哄他,为他调些糊糊来吃。
是夜无星无月。我放下书,熄了灯,躺下。妻呼吸沉重,蚨儿嗫嚅着,发出小蟹吐泡泡般的轻响。远处有零星的犬吠声。
要考中啊,否则又怎么对得起亲人。我可是他们全部的指望了。
4
祸事至。灭顶之灾。我的秀才功名被县令革掉,妻被宋家抢走了。与寻常日子一样,妻喂了蚨儿,就去揽浆洗的活,街上撞见宋家的婆子,两人算是认识的。那婆子说宋府上颇有些衣物要浆洗,人手不够,请妻去帮把手,少不得要赏几百钱,还管一餐饭。妻便去了。哪想到一去不回。那姓宋的也不知何时见过我妻,想是垂涎已久,早早算计好了。
父亲急火攻心,让我把蚨儿抱到邻家,求人家帮忙看几个时辰。我去叫门,左邻右舍皆闭户不出。我知道这些高邻是惧怕宋家,那姓宋的恶人长兄在京里做的是御史,寻常人家哪惹得起。我与父亲无奈,只好抱了蚨儿赶奔县衙。半路上问父亲,“那宋家有京官仗势,恐怕是县令也不敢开罪,爹,咱告得下来吗?”
“告不下来便不告了么?”父亲厉声道,脚下却未停。
果然告不下来。盲眼人也看得出,那“老父母”不仅畏惧宋家的权势,必定也收了宋家的好处,没一句是向着我们的。辩驳也不许,父亲性素鲠硬,口才也佳,硬是申斥得那县令面红颈粗,一怒之下命衙役打了老人家四十板子,饶是那掌刑的班头素来敬重我父,手底下留了余地,也还是打了个皮开肉绽。我上前拦阻,也被乱棍打出来,我死命护住蚨儿,脊背上狠挨了几下。这还不算完,那县令还革了我的功名,举事泡汤,再也不用想了。我抱着蚨儿磕破了头,才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好心人,把父亲抬回了家。舀了清水给他擦拭伤处,血肉翻起,触目惊心,爹却似乎浑然不觉,嘴里仍然“狗官狗官”地不住叱骂,还说要到府衙告,府衙告不赢,便北上直隶,直隶告不赢,就去京城。骂着骂着,扎挣着要起来。我死死按住父亲,央求他暂时莫再动气,将养身子要紧。
那边炕上的蚨儿久无人管,咿呀咿呀地哭起来。
此时你在何处呢?若你是鬼狐,该是有神通的吧,你我也是恩爱过的,为什么就不来帮帮我呢?我快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自此父亲水米难进,喂他食水时牙关咬得紧紧,叱骂倒丝毫不减,只是气息渐弱。我捏了他鼻子,硬灌下些米汤,一转身,就听见他尽数呕出来,粉红的。我瘫软在地,大哭一场。我是真的无计可施了,还得照顾蚨儿,老的已然这般,总不能连小的也活活饿死了吧。
又几日,有邻人窃窃告诉我,我妻死了,趁人不备自缢而死。好个烈女,不愧是我妻。我心内暗恸,却不得不瞒着父亲。然而当夜,父亲便从炕上坐起,目光灼灼,道:“我那苦命的儿媳来跟我道别了。”言罢,便一头栽倒,昏死过去。翌日辰时,宋家差人来,说既是你冯家的媳妇,可去把尸身拉回,葬在你冯家的阴宅。“我要的是活人。”我说。来人见状不语,转身回去复命。后来听闻,宋家把我妻埋在了一块荒僻的无主之地。
又熬了几日,父亲故去了。死时目眦尽裂,盯着屋顶某处,口大张,怒容凝在脸上。此时他的魂魄想必依然在不停叱骂。可是,城隍能听得到吗?阎君能听得到吗?
你呢,你不是狐仙吗?听得到吗?
5
葬了父亲,我起了杀心。可我的杀心是个笑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书生,想要在街衢之上刺杀一个出入皆有扈从围绕的恶人,可能吗?就算是老天开眼,促我事成,但事成也即宣告我是个死人了,我的蚨儿呢?他可怎么活下去。那么,告状?到州府去告到京城去告?我的脑子比父亲还是活络些的,天下虽大,却并无一府一衙能为我做主,还不如我揣着刀斧杀死那恶人的几率大些。可我终究是个没有胆的懦夫。
妇人的活计我做得倒是越来越顺手了,拾柴生火,给蚨儿熬糊糊,喂他吃,哄他睡,浆洗我们父子的衣裳,重砌了坍颓的鸡舍。编藤筐的手艺我亦无师自通。喂饱了蚨儿,等他熟睡,日头暖时,我就坐在墙根,像父亲那样,捋直藤条,割去瘤结,编筐。再没人责骂我了,我的手也不再是读书人的手。
蚨儿在我怀里哭了。是我因为咬牙切齿变得狰狞的脸吓哭了他。我便摇他晃他哄他,为他诵《诗经》听。蚨儿不哭了,抽咽着睡去,我却哭了。天阴下来,团黑的雨云在头顶翻滚,隐隐可听到闷雷袭近。我抱蚨儿回屋,把他放在炕上,却又哭起来,我只好又把他抱起,在黢黑的屋子里踱步。踱向窗子,又踅来,踱向门,再踅回窗。
当我转过身时,看到一个高而精瘦的人形站在门口,我吃了一吓,打了个趔趄,赶忙抱紧蚨儿,侧过身,“谁?!”
那人并未答话,身子也没动,只是看了看左右,便在父亲那把竹椅上坐下,头微微歪向门口,似是在倾听什么。屋子里越发黑了,我只能看到他硬冷的轮廓。
屋外已可听闻零星的雨声,雨点想必是极大的,砸在干燥的地上,在片刻的阒寂中,我闻到了尘土的气息。
蚨儿小嘴微张,睡得正沉。
“可是姓冯?”那人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有些嘶哑,却清晰可闻。似乎是抬了下眼皮,那一瞥有光亮,扫过我怀里的蚨儿。
我点点头,“请问阁下是——”
那人一只手刀一般立起。“我只问你,想不想报仇。”
想啊,怎会不想,做梦都想。连蚨儿都知道。在我脑子里,那姓宋的恶人不知已死了几百回,碎成了几千块。可此人来得如此突兀,又不肯吐露姓名来历,焉知他不是那恶人差遣来试探我的?如是,上了他的当,我父子可就真没活路了。
“你这人说话好没来由,我有什么仇要报,你不说你是谁便不说,请回,不送。”
“以为我是那姓宋的差派来试你的,是么?”那人冷笑道。“也难怪你有此顾虑,你们读书人胆子不大,心窍却比寻常人多。”
“莫非你——”
“怕那姓宋的还差不动我。”竹椅的扶手“咔吧”爆响一声,蚨儿打了个激灵,却没醒。他抬起手,抱起臂膀道:“说吧,想,还是不想。”声音又压低了些,那两道光又从蚨儿的小脸上扫过。
“想。”我信了他,因他眼里的光。“可是这孩子,”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蚨儿,“去报仇之前,我可否把小犬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