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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第2页)

是啊,假如不让他们疯掉,天晓得脑袋里的事会怎样丧心病狂地啮咬他们。

“那么,是不是像传说的一样,得有另一个人淹死,”他沉默片刻,摸出烟斗,点燃。“你才能投胎?”

我魂游物外,没有听到他的问题。等回过神来,尚有余音在空中漂浮。“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投胎,像传说的那样,是不是要——”他翘起下巴,指了指河水,“一命换一命?”

“嗯。明天会有个人溺死在这河里。”我答道。他点了点头,不再问。瓶子里还有些酒,他尽数倒在我手中的搪瓷缸里。

“祝你托生在个好人家。”他说。我心神不定地道了谢。

“下辈子能不喝就别喝了。”告别时他说,“打你身上我也看出来了,酒,没什么用。”

“下辈子的事,谁又能预知呢?”我苦笑着说:“至于酒,你说得对,没什么用。”

第二天太阳尚未落山,钓鱼人就出现在他惯常所待的位置,穿饵、甩竿,固定好。做完这一切后,身子窝进帆布椅子,抽烟。他的视线并未如往常一样停留在浮漂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某处。黑纱般的夜幕缓缓垂降,四周渐渐陷入寂静,水声超越以往的湍急。夜幕四合时,钓鱼人的身影融入黑夜,只余烟斗明暗交替。

月亮升至中天,播光散华。树影疏斜,水如融银。钓鱼人被月华勾勒,犹如一幅发光的版画。

他身后的小径分叉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似是母亲对婴儿的轻柔低语。之后那声音渐渐渺远,钓鱼人知道,女人是沿着小径斜着走去,那条小路通往独木桥。他一直靠在帆布椅背上,此时坐直了身子,耳朵在夜色中生长。

女人走入钓鱼人的视线。上桥,行至中途,“噗通——”女人跌落,在没入湍流之前,女人奇迹般地把襁褓抛到岸上,坠落处是绵软的泥滩。女人向下游漂去,胳膊在空中徒劳地乱抓。此时婴儿开始响亮地哭。岸上的钓鱼人陡然起身,蓦地向前冲去,椅子被带倒了,烟斗掉落。似乎是被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喝止了,他的脚步猝然停顿,女人枯枝般的臂膀与偶尔浮出水面的闪亮黑发从眼前漂过。他的颈项随着女人转动,女人的头猛然在水中划出一道笔直的斜线,迅疾地向河岸切去,似乎是抓到了什么,经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后,女人战胜了湿滑,终于露出大半个身子,手脚并用爬上岸。女人双手拄地,呕出腹内的水——这时她听到了婴啼,女人被鞭打般迅速弹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奔跑,掠过钓鱼人时,趟到了横亘在河岸上的鱼竿,猛烈的趔趄反帮她加了速——

当钓鱼人望向她跑去的方向时,婴啼已与母亲带着哭腔的呵哄声融合。

“我又可以陪你喝酒、帮你赶鱼了。”我盘膝而坐,不客气地自行拿了缸子,斟满酒。

“你救了她。”他说。他捡起烟斗,在衣服上蹭去泥浆,重新叼在嘴里。他使劲吸了一口,烟丝复燃,一明一暗。“你看那女人抱着孩子,你就心软了。”

“也是,也不是。”我说。

“就这么放弃了?”

“以后还有机会。”我望着黑魆魆的河面,此时水流已趋于平静。“只要这河里还有水,就一定有人失足。”我的语调轻柔而富有韧性。

“这话倒像是在安慰我,就跟等着投胎的不是你,是我似的。”

我静默片刻,举杯向他手中的酒瓶凑过去,清脆的响声里有讨好的味道。“至少我还能和你喝酒,你也会继续收获鲜美的鱼,其他的事,管它呢,来,干了这杯。”

不快的气氛并未消失。我知道。它们就像一团雨云,悬在我们的头顶。

我们继续每日相见,我为他驱鱼,他用卖鱼所得的钱,为我买来越来越昂贵的酒。我感到了这些酒的变化,不仅仅是越来越高的酒精度与价值,而是它们的效力。前世的记忆能够迅速被酒所稀释、镇压,可说是效验非常。然而记忆的酒量也在暗自增长,酒精的效力褪去之后,记忆反而更清晰、更锐利,反噬变本加厉,那种噬咬引发的疼痛,有时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鬼非人——

这是我一直以来想不通的,为什么一个已经失去血肉、形体的灵魂,反倒比活生生的肉身能感受到的痛感更强烈。

“痛快。”有一天我飞身跃起,张开双臂,大喊了一声。以一个鬼魂能喊出的极限。人类的耳朵是听不到的,河谷和山林、昆虫与飞鸟能听到。钓鱼人的目光停留在我后背,他的冷笑穿透了我,没入水中,一条路过的游鱼惊惶逃逸。

不知过去了多久。从钓鱼人脸上越来越深、越来越密集的刻痕中,我读出了岁月的更迭。在这段时间里,有足够我转世数十次的人坠落河中,却都无一例外地大难不死。当最后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惊魂未定地爬上河滩时,钓鱼人说话了——

“够了。”他说,他语气中的冰冷即使是经年蜷缩在冰冷河底的我也有些难以承受。“那天,第一个人,就是那个抱孩子的女人,连我都生了恻隐之心,那一刻我也想跳下河去救她,可我忍住了,我不想坏了你的好事。我他妈像禽兽一样任凭那孩子在我耳边哭。可是后来,就有了看戏的心态,我冷眼旁观。我倒想知道,你的戏会演到什么时候才算完。我当然早就看透了,你那根本就不是出于什么鬼魂的善良,你根本就不想转世为人,你压根儿就没那个念头。我不知道阴间有没有那种叫孟婆汤的东西,可我知道一个鬼魂再生为人之后,上辈子的记忆就会被统统抹去。所以,对你来说转世并不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因为你将不得不失去前世的记忆。”

“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在我未死之时从一本书中读到了这个句子,我的灵魂一直在默诵,此刻也在。而他,他的愤怒令我陷入了慌乱。他正在剥光一个灵魂。

“而你——尽管死了,尽管是个死鬼,尽管如你所说,无时不刻不被记忆撕咬、煎熬、折磨,尽管你说你感谢我的酒让你好受了许多,可我明白,你就是那种人们说的,什么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你的记忆就是绑匪,你被它绑架了,它让你生不如死——不对,是死不如生,活着确实不比死更快活——可你已经片刻也离不开它了,瘾君子爱上了毒品,受害者爱上了绑票的,伤口爱上了刀——荒谬吧,荒唐吧,可这就是你一次次放弃转世投胎机会的原因。”

“你他妈让我烦透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起身向河水走去。水淹没双脚之时,他回头斜我一眼,旋即转过头,走向深处。

他的速度当然不会比一个鬼魂更快。我能救他,跟救那些本该死的人一样轻松。可我似乎被那一眼魇住了,动弹不得。

一团黪黑的云遮住了月光。我的灵魂腾空而起,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纳入一条无形的轨道。这条轨道通往一个女人的子宫,我将变成一个无知无识的胎儿,等着重返人世,前世的记忆**然无存。

《聊斋志异》·卷一·《王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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