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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狱(第1页)

【链狱】

那人注定轰不走乌鸦。扁毛畜生占据了整个树冠,黑沉沉的,如同不堪重负的雨云。偶有一两只腾空而起,枝条便颤巍巍抖上一阵子。乌鸦并不理会树的讨好,彼此呱呱交着,间或翻起眼白瞥一眼妄图驱赶它们的人。

男人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冷战,急于摆脱什么似的转过身,猫下腰,隔着门缝向产房窥视。

医生倒提了我,在臀上狠击两掌,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此有了呼吸。

处理完脐带后,医生把我递给一旁的助产士,后者麻利地擦去我身上的胎脂,像包一个蛹那样把我裹起来,抱起我,走向产**的女人。

“来,跟妈妈贴贴脸,是个男孩,恭喜你啊,喜得贵子。”

女人脸上全是汗水,像是从骨髓中沥出来的,油腻浑浊。我想扭头,以避免和她接触,却发现全无力气。女人汗津津潮乎乎的皮肤已贴在我脸上了,还使劲亲了我一口,她口腔深处泛出的热乎乎的气息像羊水一样腥。我开始哭。我的哭部分是出于羞辱、愤怒与嫌恶,更要命的是我现在这副样子,除了哭也干不了别的。

“这孩子……怎么哭这么厉害?”女人蹙着眉头问。“不哭就不正常了,”助产士安慰道,“好事儿啊,说明你家宝宝肺功能好呢!”

我被助产士抱到产房外展示给被乌鸦击败的男人。“让爸爸瞅瞅,”她说,“瞧,您儿子嗓门真大,躺太平间里的都能被这小东西吵醒。”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助产士话语的不得体,他有些手足无措,没跟我贴脸,也没亲我,只是把头凑近了,端详我。男人呼吸急促,从那浓有烟草味的气息中,我辨析出不安与兴奋交织。“不哭哦宝宝,爸爸在这儿呢——”

“该给他起个,起个什么名字呢?”

助产士重新接过我时,我听到男人的自言自语。不必了,我有我自己的名字。现在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哭。你们不是我的父母。你们也是受害者。对不住了,算你们倒霉。

第三天深夜,我成功地把自己哭死了。我在半空中俯视,那个插满管子的小身体。女人隔着玻璃哭,嚎啕,死命揪自己的头发。男人拼命按住女人的手。我猜他此时他一定想起了那些乌鸦。可怜的人。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没法子,我必须死。你们的悲伤不是我造成的,至少不是我直接导致,等你们的下一个孩子吧。就此别过。

从那个幼虫般的肉体挣脱出来后,我继续上路。掠过树冠时没看到乌鸦,跟踪者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知道它们中的一些就隐在不远处,另一些更迅捷的,已飞回冥界报信。我早就习惯了它们的跟踪,这些来自鬼域的斥候已替代了我活着时的影子。

在一股气流中我嗅到,慌乱头一次在扁毛斥候的情绪中出现。它们和它们的上峰本以为,这次就一劳永逸了,以为我这个难缠的鬼自此就不再纠缠,却怎么也想不到我又回来了——用把肉身活活哭死的方式。来吧,咱们继续。不过这回不同了,一堂价值连城的“课”上过,从此我会加十二万分的小心,可以跟你们保证:我只会比之前更令你们头疼。但必须承认,你们很有进步,伎俩丰富了许多,欺骗性也更强了。真是越来越有意思,爷就陪你们玩下去,否则你们还不知道,世上还真有这么一种你用尽一切手段也搞不定的人。

时至今日甚至都不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我自己。这就是我的命。从父亲托梦给我的那天,一条道就划好了,现在我要沿着它跑下去。到哪算一站我才不管呢。

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打死我都不信,什么托梦啊附体啊灵魂出窍啊,统统不信,不过是一代代心怀叵测的人编出来唬弄愚夫愚妇的。可那天凌晨惊醒后,我马上就信了,一点也没怀疑。儿子怎么能怀疑亲爹呢?死了的爹也是爹啊。梦里,父亲浑身是——我不大敢肯定是血,因为那**是蓝色的,泛着光,像是用荧光笔画出来的粗线条。只是线条是动态的,自父亲的七窍向外流泻。问父亲是不是血,老人像他生前那样气哼哼地打断我,“我时间不多,”他说,“长话短说,赶紧抽空给我烧点纸钱,多烧点,拣着面值大的买——”我问怎么了,他说,“姓羊的前些天到这边了,这回你爸做鬼也不安生了……”

父亲说完就不见了,只余一个扭曲的轮廓。我睁开眼,蓝血的荧光在我脑子里明暗交替,如同坏掉一半霓虹管。我撩开被子,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狗日的姓羊的,仗着家里有势力,欺负了父亲半辈子,比我爸活得长已经够没天理了,死了死了还他妈骑在他老人家脖子上拉屎……在我的梦里虽说父亲只留下只言片语,可我也能想象得到他的冤魂正在遭受的那些折磨和屈辱,因为这些还在人世延续,并由我承担。

买纸钱?爸你还是那么天真,哪怕是我买来亿兆面额的烧给你也白搭,咱爷俩能拿得出的,羊家人能翻着倍拿出来。爸你别急,先忍忍。我自有办法。

我的办法就是紧闭门窗,拉上窗帘,躺在**。屋子顿时沉静下来,残留在室内的光水波般摇曳,使得这逼仄的空间像极了深海沉船的船舱。我躺了片刻,又跳起来,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既然是死,干嘛不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我光着腚东翻西找——尽管我对自己的毅力非常自信,可我还是摸出了那瓶利眠宁,但只吃了刚好能致死的剂量,够我不在中途醒来就行了。量太大了不行,我怀疑这药会让我的灵魂神志不清。

很快我就睡着了。在黑而沉的睡中我感知着时间流逝。我最后的意识是突然想起还欠着房东俩月的房租,想爬起来,却已支配不了身体,想起裤兜里还有点儿钱,够不够就是它了,以我对那个老女人的了解,就算我已经是一具尸体她也敢把我翻个底朝天。于是我松弛下来,坠入彻底的黑暗。再恢复意识时,恰巧目睹灵魂正在脱离肉身,很好玩,你可以想象下气泡从水面挣脱的情形——

我魂魄的右脚最后从躯体抽离时,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顿时轻快许多,我看到自己已悬浮于空了。

建筑鳞次栉比,街道纵横交错,行人川流不息。另一个世界的样子与人间无异,皆由点线面与立方体、怀疑与猜忌,沉默与絮语,喧嚣与静谧,以及颜色构成,但仅有黑白两色。沿途有些肢体破损的人与我擦肩而过,某个或某几个部位淌着血,可证明父亲出现在我梦中的蓝色荧光血,是死亡投射到人世时造成的色差。我看到的血是白色的,像精液般粘稠苍白、不反光,凝滞而无望。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犹如穿梭于阴郁的版画。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我知道不能盲目地走下去,每耽搁一分钟,父亲就要多受一分钟的罪。我随手扯住一个路人,“请问——”那人猛然扭过头,我心里一惊——此人面白如纸,黑洞洞的眼神像窨井般阴冷。他被我薅住,神色倒无甚变化,才明白,想必我在他眼中也是这幅样子,只是我初到冥界少见多怪罢了。

“问什么?”那人扒开我的手,翻着空洞的眼打量我。该问什么呢?不知这边该怎么说,只好延用我熟识的、活人世界的语言,“我要上访,你知道该去哪儿吗?”那人干笑两声,“猜你就是。”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沓纸,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我,“喏,冥界各级政府的地址都有,齐全着呢,看你是新来的,免费送了。”我忙道谢,“太感谢了,大哥,敢问您怎么称呼,容图后报。”那人把纸揣回怀里,摆摆手,“甭问了,早晚咱还得见面,你以为你去了就准能告赢?”说罢扬长而去。

闹半天阴间也有干这个的。往日我骑车路过我家西边的桥洞,就见有人兜售这种油印的纸,上面都是各部委地址、主要领导的联系方式之类。不过是利用访民的焦急骗钱罢了。看来阴阳两界也是小异而大同。心就凉了半截。不过已然没有回头路,只好去碰碰运气。拐了几道弯,就见一群人围在一座由黑白色块组成的建筑之前,几个提着棍子的鬼警,正吆五喝六地训斥轰赶,见赶不走鬼警就挥棍乱打,棍子凌厉得很,冤鬼们碰上就碎裂,四下飞溅,半空中扭曲着飘落,犹如无数片会哀嚎的灰烬。一群乌鸦扑簌簌飞至,撕扯啄食。

我从中辨别出了他的声音。

父亲轻飘飘悬浮在我头顶,我高高跃起,赶走一只乌鸦,把纸片状的父亲收拢到怀里。“爸,你醒醒——醒醒啊——”

“你……你怎么……也来了……”好一阵子,父亲才醒转。他断断续续告诉我,姓羊的到这儿之后就四下行贿,已然是冥界各级官员的座上宾。这之前父亲把我清明节烧给他的冥币悉数交了,被安置在“待转办公室”,等着转世投胎的指标,过了段还算安逸的日子。却突然有一日被鬼警抓走,投入鬼监,每日遍尝酷刑。趁着鬼卒疏忽,才托了个短梦给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模样,据他说是受了“碡刑”,每日被一个类似黑色大理石质地的巨型碌碡压来压去,“唉,倒是真应了命薄如纸这句话。”父亲说。

“这儿的官员就不管吗?”愤怒已充塞于胸,此时感觉那些情绪正向上方爬行,不断灌注入脑,否则我也不会问出这种傻话。

等我清醒了点儿,竟有些替他高兴,父亲毕竟自由了,他并没有深陷牢狱之中,可以自由活动,还能聚众静坐一下。可随即父亲就跟我说,这里就是监狱,冥界的监狱并没有具体的墙、铁栅和锁,只要被带离“待转办”,就再无出路可言,随处都是监牢,也就是说,酷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施行。“严格地讲,这么说也不对,”父亲翻着绝望的眼白补充道:“实际上,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时间和地点。”我懂了,并迅速从这一绝望中找到了有利于我们父子的指望。我把父亲安置在一片阴影之中,起身,开始破口大骂,把在人间学到的脏话尽数喷射到空中,效果不错,鬼警们提着棍子向我扑来——

转瞬间,我已置身于一个大厅。所谓的厅,只是若干黑白色块的堆砌,由虚无构成,我猜它们之所以呈现出墙壁和屋顶的样子,只是为了彰显可以震慑鬼魂的官威。

鬼警们把我扔到地上,我抬起头,看到正前方的矩形黑色色块之后,坐着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人。脸被一个狭长的等腰三角形遮盖了大部分,当他开口说话时,门齿才森然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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