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方平,你阳寿未尽,到这边来干嘛?”他问。
“连我名字你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我说,“既然你是冥界一市之长,就该解决我爸的问题,要不你这官就别干了,让给我当两天。”
“反了反了,你在阳间也跟领导这么讲话吗!?”
“不知道,”我飞快过了下脑子,“在阳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级别的官。你别打岔,我爸被姓羊的害了半辈子,死都死了还被欺负,这事怎么算?”
“你爸就没错吗?他那是咎由自取。”
“‘就’——你先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就’字。在你这句话里,‘就’是表顺承的连词,和‘难道’是近义词,所以必须得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你清楚并且承认姓羊的干过些什么,说明——”
“你当校对出身的吧——居然敢跟本官咬文嚼字鼓唇弄舌,来人,用刑!”两鬼警应声现身,左边那个出手如电,“啪”——一掌拍在我嘴上,我立刻就说不出话了,唇齿皆麻,下颌“咔嗒”一声掉了下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上舌刑,看他还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舌刑是这样的(用刑之前我还以为是拔舌地狱那种),一鬼警扯出我舌头,另一个手持锯齿状的利刃,在我舌头上梳头般篦了一下,只一下,我舌头就成豆腐丝了。剧痛钻心,思维却加倍活跃,心想这刑可真不错,假如用在喜欢吮痈舔痔之人身上简直绝了,舌头成了一副门帘子,舔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扔出去!”话音未落,我就躺父亲身边了。他颤巍巍伸出食指,挑了我的门帘子舌头,小心翼翼地拨进我嘴里,唯恐落下一根,又轻托下巴,我这才算合拢嘴。我含混地叫了声“爸”,他摆摆手,“别说话,这刑爸也受过,算是轻的,过不了多久就长上了。”父亲搂着我肩膀,摇着头,一脸恻然,“算了,儿子,咱不告了,官鬼一家,斗不过的。”
“斗不过也得斗。”我闭着嘴说的,怕舌头丝掉出来,我自己听着像是小狗的嘟囔,也不知父亲听清楚没有。
乌鸦又跟踪我了,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它们在我头顶盘旋。这些畜生阴冷的目光投射在我后背,凉意侵入,倒让我头脑越来越清晰。此行已经越来越有意思了,包括已受的、和将要受的。也就是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不再单纯是为父伸冤,它已具有游戏的属性。或者说,这是一次带有浓重的、挑战宿命味道的旅行。就像在世上某处曾真实发生的——有人试图爬上一个负角度的峭壁,有人用鸡的胚胎试图复活恐龙,还有人尝试把灯泡塞进嘴里——假如对诸如此类行径一概扣上愚蠢的标签,世界就会陷入无趣的渊薮。持这种态度的人多如牛毛,其存在就是为了彰显他人“蠢行”的可贵,“智叟们”认定对“蠢货”的鄙夷是对这个世界不断被挑战的既定规则之匡正,因此“智叟们”到死也不会得到“蠢”的乐趣……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小鬼挣脱了母亲的手蹦到我身边,扬起下巴研究我,显然是对我高高鼓起的腮帮子产生了兴趣。这小东西哪知道,我这样可不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好玩,我他妈疼啊,腮帮子鼓起,人为扩大了口腔空间,尽可能避免舌头丝触碰到口腔壁,可稍减痛楚。可我没法解释给男孩听,只好猛然张开嘴,让那些血糊糊的肉丝唰啦啦垂下——
这么干的结果是把男孩吓得跳到半空中,就算是幼鬼也不该这么胆小吧。他妈妈倒是异乎寻常的镇定,此时我才发现她手腕上有一根细不可察的线——女人两手倒着,像收风筝一样,把男孩收进怀里,温柔安抚一番,轻轻把男孩放下,牵了小手继续前行。那孩子不时回头望我一眼,脸上惊魂未定。我本想再朝他补个鬼脸的,剧烈的疼痛令我打消了这念头,我得把那些垂下的舌头丝拢齐了收回嘴里。
我快走几步,跟上那对母子。那女人吸引了我。真的。
自从踏足冥界,目光所及皆是干硬生冷的直线、锐角和立方体,哪怕是女人,我所见过的,也都是方臀尖乳,全无女性的柔美可言。这女人不同,她是由曲线构成的,即使是她清瘦的背影,也能使我想到诸如温暖、滑润、柔软这些美妙的,有真切触感的词语。此前她从空中把男孩收回自己怀里,纤美的手指在空中拂动之时,我似乎还听到了轻微却悠长的琴声。
“你想跟我说话,我知道。”女人说。男孩见我跟了来,跐溜一下,从母亲的左侧滑到右侧,箍住母亲的胳膊,脸贴在她曲线优美的髋上,露出一小半脸窥视我。“可你受了刑,说不出话。”女人并没有歪头看我,目光仍然直视前方。我抢步站在她身前,与她对视,竟然发现了她眼中的湿润。自从来到冥界我已发现,此处是干燥的,比这个星球上最干燥的沙漠还要干燥。冤魂们的哀嚎也纯属干嚎,哭的行为可以发生,但是并无一滴眼泪流出,在所有生物成为死物、由阳世堕入阴间之时,体液亦随生命一起干涸。她却不同,一个奇女子,身上有种不被神鬼所左右的力量。“我可以帮你,”女人望着我,那眼神——我似乎从她那眼神里发现了更丰富的内容,难以备述其妙——“你不该吓我的孩子,虽然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他在人世活的那些少得可怜的日子,已经受够了惊吓,我只希望他……”女人垂下头,手放在男孩的头顶,轻轻摩挲。小鬼扬起下巴,清澈的目光望向母亲。“现在,你亲亲他吧,就算是说对不起了好吗?”女人的语调轻柔舒缓,毫无命令的声音,却是一道我最情愿去遵从的命令——
她转过头,对男孩说,“叔叔不是坏人,顶多是有点儿调皮。”
我驯顺地蹲下。虽说鼓着腮帮子亲有些难度,但我还是毫不迟疑地亲了男孩,我还把腮帮子鼓得越发圆鼓鼓,使自己看起来像只能把食物藏在颊囊、毫无侵略性的仓鼠。男孩笑了,狗窦微开,这天真一笑,板结的冥界也抵御不住,铅灰色的虚空微微波动,竟似有些软化的迹象。
“你怎么弄的呀?”男孩张开嘴,冲我吐舌头。他对我的“神乎其技”非常好奇,此时忍不住模仿,已隐隐有拜师之意,学会了好去吓别的初来乍到的小鬼。因为捱着痛,苦于无法解释,正为难之际,那母亲随手从自己的围巾上扯下一块,细白的手指抖动几下,一只虽然颜色单调但形态漂亮的鹞式飞机就托在她掌心,“让它飞起来,”女人柔声道,“别跑远,等飞机落下来,再来找妈妈。”
男孩奋力一掷,飞机升空,鸟一般滑翔,盘旋。男孩仰着小脑袋,追踪着纸飞机的轨迹小步跑。
女人轻轻扳过我的头,吻我。我在慌乱之中泄了气,两腮扁下来,她的舌已游入我口中。
当飞机在低空摇晃,即将降落在男孩的掌心时,她结束了吻。我还没够呢,可我已经察觉出了异样,我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男孩捏着飞机向我们跑来,我蹲下,青蛙般跳过去,猛地冲男孩张开嘴——
男孩再次被我吓到了。从他的表情变化我看到了自己的舌头已完好如初。男孩撇下飞机,跳起来,像树袋熊那样抱住我,然后腾出一只手,去抓我正在回缩的舌头。我只好予以配合。其实——
原本是想缩回去的,我想更久地保留她唇舌的味道。
女人把男孩从我身上“摘”下来,男孩老大不乐意。我收了舌头,刚想说点什么,女人就开口了:
“跟叔叔说永别吧。”
“永别?”
“对。”女人湿润的眼睛又一次望向前方。“这里没有‘再见’。”她说。
就这么走了,领着她的孩子。鬼魂也会惆怅,因为我就惆怅了。可我决定不再跟着她们了,我清楚我是干嘛来的。不过满腹疑问不是一下子就能压制住的,它们在我脑子像跳跳糖似的——
她是谁?哪儿来的?这是要去哪儿?她是神是鬼?她怎么能迅速治愈我的舌头?她为什么帮我?要是亲别的男鬼或被别的女鬼亲也有这疗效吗?
没有答案。我是个想得开的人,我想得开的方式就是不再想了。反正我已经得出一个乐观的结论:嗯,此处还是上帝的地盘。
可我还是没办法一下子就把她从脑子里赶走。就在她说“这里没有再见”之后,我还是像狗一样跟着她。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鬼使神差”,我知道这样不好,可那一刻,假如我跟着的人不扔下一根多汁的肉骨头我是万万不肯停下来的。于是,她真的扔了点儿东西给我——
“你活着的时候也这么贪婪吗?”她蓦地停住脚步,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