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爹再没碰那身新衣裳。过了两日,武伯伯又来,爹不在。祖母拿“锥子”把武伯伯扎跑了。不是真的锥子,我是说,她的话像锥子,“再别来找我儿子,别以为老身上了年纪,就看不出你的心思。”武伯伯走了,看上去像是要哭。
武伯伯不再来了,却派人来请爹,爹躲在柴房里不出来。祖母让我说瞎话,“就说你爹进山去了,没十天半月回不来。”不去是不去,可武伯伯家不时会有些兔子山鸡小野猪从天上掉下来,落在青砖墁地的院子里。
武伯伯不再差人来请。爹越来越不爱说话,整日在家闷着,有时也出门,但并不走远。我站在蛤蟆脑袋上,能看见爹在半山的地里忙活,忙完就在娘的坟前坐着发呆,天擦黑了才下来。“你莫不如进山去呢。”祖母说。爹“嗯”了声,背上弓刀,提了酒壶,走了。
这回他杀了一只豹子。还杀了个人。
爹在密松林里猫了几日,终于等到一只豹子,一箭射去,正中眼窝。箭没入脑子,豹子蹬了腿儿。爹扛上豹子下山,行至棋盘石,七八个猎户迎面朝他走来。为首的是赵驴儿。赵驴儿围着爹转了一圈,“姓田的,这豹子是我们打的。”
“分明是我方才在密松林射死的,箭还在眼窝里呢。”
“不信是吧,”赵驴儿说,“你先把豹子撂下,看后腿,夹子印还在呢,这畜牲八成是把夹子活活咬下来了,瞧,爪子都断了。”
爹撂下豹子端详,赵驴儿没说谎。“你说得对,这豹子先是踩了夹子,可……可后来确实是我射死的。你看这样行不,豹子肉归你们,我只要皮。”
“姓田的,你倒不傻。”赵驴儿说,“索性撕破脸吧,兄弟们忍你很久了。仗着自己有两下子,跟谁都不搭伙,每日凡人不理。像你这般吃独食的,最是欠收拾。识相的,就把豹子撂下,不然……”众猎户也你一嘴我一嘴地帮腔。
“不然怎样?”
“还能怎样,宰了你——”赵驴儿举叉往爹顶门上砸,蓦地,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了。叉尚在半空,明晃晃刀尖已抵在赵驴儿的咽喉上。
赵驴儿手一松,叉掉在地上。他慢慢放下胳膊,笑了。“田七郎,你豪横是吧,坏规矩是吧,行,有种就宰了我。”说着,脚缓缓前蹭。其他人在一旁跟着起哄。爹退半步,赵驴儿近前半步,爹再退半步,赵驴儿再欺近半步,却不想半截**在外的老树根绊了他的脚,身子一扑——爹再想收刀已晚,刀尖已从赵驴儿后脖颈子透出。
爹进了大狱。有人给祖母报了信。她手一颤,针扎进指肚,冒出个血珠。
那几日,祖母痴傻了一般,忘了给我弄吃的,她也忘了该吃饭。我就啃红薯吃,递给祖母,祖母像是瞎了,不看我,也不理我。我就爬上半山,坐在娘坟前,跟她说说话。我没敢告诉她爹杀了人。
半个多月过去,爹终于回来了。人没瘦,脸反倒比先前白了些。只是人不怎么精神,像片蔫树叶。爹沉默了半日,祖母偶尔瞅他一眼,也不问。我也不敢问,只是抱了抱爹。晚饭时,祖母撂下筷子,说,“自此之后,你这条命是武公子给的了,他于你有再造之恩,娘今后再横拦竖挡的,便是坏了良心……”爹点点头,并不答话,只闷头喝酒。这日之后,祖母每日跪在祖宗牌位前,早晚两柱香。“来,乖孙儿,你也磕个头,求田家列祖列宗保佑你武伯伯安然无恙。”我磕了头,却想不明白祖母为什么求我家的祖宗保佑武伯伯,不是该保佑爹吗?不过帮武伯伯磕个头也没什么。
后来听说,爹出事没多久,武伯伯就知道了,抓把银票就奔了衙门。半路上撞见了爹。爹在前头走,众猎户围了个半圆,不远不近地着。爹见了武伯伯,拱拱手,“有劳你接济我老母幼儿。”说完继续向前走。武伯伯没应,在身后冲爹喊,“七郎,这官司着落在我身上,照顾家小是你自己的事。”
那些天,武伯伯疯了似的使银子,上到县令,下到狱卒,都受了好处。除了见不着日头,爹一点苦都没受。三餐都是武伯伯从太白楼订了差人送去的,汤水酒肉一样不缺。县令拿了重赂,又兼那苦主儿只是个寻常猎户,赵驴儿在乡邑间又素有泼皮恶名,也就做了顺水人情,判了个误伤人命。苦主儿那边只有赵驴儿的瞎眼老爹,武伯伯给了三百两烧埋银子,又送了一副楠木棺材,不告了。临放我爹出来那夜,武伯伯才去到牢里。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歇了两日,爹要去武伯伯家。“去吧,只是休说谢字。”祖母嘱咐爹。
到了武家,武伯伯高兴万分。温言抚慰,把酒言欢,根本不提官司的事。爹也不提。
爹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话,只是有一桩变了,吃喝坐卧不再拘束,如在自家。武伯伯送他一应生活用度,爹也不推拒。自此爹、祖母和我,里外一身新,家里米面油茶再也不缺。祖母和爹的话却越来越少了。村里本就没什么孩子跟我玩,我就每日里上山去,跟娘说话。我把武伯伯给的小金龟给娘看了。娘死了,不算我说话不算话。
此后爹常去武家。有时吃酒吃得晚了,就睡在武伯伯府上。八月初五那天深夜,祖母突然坐起身,把我吓醒了。我问祖母怎么了,她只是拄着炕,大口喘粗气。半晌才又躺下,搂着我,拍我。她脸上潮乎乎的,似是冷汗。
就在那晚,爹和武伯伯同塌而眠,二更的梆子敲过了,俩人还睡不着,就聊天。正聊到快活处,爹像祖母一样,猛然坐起,武伯伯也听到了动静,“何物在响?”爹说,“是我的刀。”此时挂在墙上的刀还在鸣响,刀身跃出鞘足有三寸,闪着冷月般的光,仿佛被人屈指弹过,兀自颤个不停。
“此刀是祖上从异国购来,听我祖父说斩杀人头以千计。死在我这口刀下的野兽也不少,拔出后血丝都没一缕。到我手已使了三代,还是跟新磨出来般锋利。此刀令有一桩奇处,凡遇奸佞毒恶之人,必自动出鞘,铮铮作响——孝廉公你府上定是出了歹人,这刀是要……”
“歹人?平日里我管束甚严,近人虽说不是千挑万选,却也查了家世与平素所为——”
“没有最好。”爹见那刀缓缓退回鞘内,寒光隐去,才又躺下。“不过七郎有句话要跟孝廉公说——”
“七郎请讲。”
“这口刀不会无故自鸣,孝廉公你日后要多加小心,尤其要放着小人。”
“嗯,七郎我记下了。”
两人越发睡不着,都一语不发。爹更是辗转反侧。
“祸福皆是定数,七郎你又何必如此挂心?”
“只是担心老娘,和我那幼子。”
“睡吧七郎,不会有什么祸事的。”
“没有最好。”爹说。
那晚睡在武伯伯房中的有三人,林儿和李应我是见过的,还有个武伯伯不久前买来的书僮,比我大不了几岁。之后几日,武伯伯每见那三人就多盯几眼,“那童儿是个老实孩子,还粗通文墨,何况年纪尚幼,不可能是恶人。林儿打小就是武某私宠,与我有余桃之情,他也知我待他好,侍奉我从无不周到之处。倒是那李应,平日里最是倔强,人也粗鲁,仗着伺候过先父,总跟我顶着干,当初为七郎的娘子办丧事,他就老大不乐意,倒像是花了他的银子……”
过了一阵子武伯伯寻了个不是,把李应赶走了。
若是那天爹不拦着我,石头我就丢出去了,那时我虽然年幼,准头还是有的。假如砸中了林儿的脑袋,即便砸不死,砸傻了也行啊。村里有个叫赵荒唐的,从前也是个猎户,在山里被落石砸了头,从此就傻了,光着腚到处跑,咧着嘴傻笑,他可谁都害不了。林儿要是像了赵荒唐,后来就不会出那么大的事。当然,我这个将军也就当不上了。武伯伯说得对,“祸福都是定数”。
武伯伯的儿子叫武绅,是个秀才。他家娘子生得极美。那时节秋色正浓,花园里的**开得浓妍,武娘子出来赏菊,林儿见色起意,趁武伯伯父子不在家,凑上去调戏,动手动脚,嘴里自然也不干净,武娘子又惊又怒,死命挣脱,恰好武绅回来,堵个正着,却被那林儿猛推了一把,逃了。武伯伯回来得知,暴跳如雷,派几路人去抓林儿,皆空手而归。武伯伯正无处泄愤,有人来报,说曾亲眼见到林儿,进了贾二的宅子。“那好办了。”武伯伯和贾二同年中举,又有同窗之谊,于是修书一封,陈明林儿所行龌龊之事,嘱书僮送去。不一会儿,书僮回来,“没有回书?”那僮儿回禀,信收了,贾府的人让他在门房等,过了会儿来人说让他回,没有回信。再问,就把书僮推出去,关了大门。武伯伯大怒,骑马飞奔到贾二家,下马砸门,无人应答。破口大骂,也没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