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他察觉出了什么?”莱昂心想。他心里打起鼓,瞎猜起来。
最后,夏尔把门关上,请求他亲自去鲁昂了解一下,拍一张漂亮的达盖尔相片(55)是什么价钱。他准备为妻子送上一份浪漫的惊喜,一张他穿黑色礼服的肖像照,作为一番心意。不过他想提前“心中有数”,这么做也不会为难莱昂先生,因为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进城。
进城因何目的?奥梅猜疑这里面有某些“年轻人的故事”,一段男女私情。但是他弄错了,莱昂并没有沾惹任何轻浮的女人。他比以前更加闷闷不乐了,勒弗朗索瓦夫人察觉到了,她发现他现在会剩很多食物在盘子里。为了一探究竟,她向税务员打听,比奈一脸鄙视地回答说:“警察可没给他付过工资。”
尽管如此,他的这位餐伴仍觉得他十分古怪,因为莱昂经常摊开双臂躺靠在椅子上,不明不白地抱怨人生。
“这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娱乐。”税务员说道。
“哪些娱乐呢?”
“我如果是您,就弄一台车床!”
“可我不会旋。”书记员回答说。
“哦!这倒是没错!”税务员摸着下巴说道,轻蔑的神情中夹杂着得意。
莱昂厌倦了没有结果的爱情,一成不变的生活令他感到不堪重负,既没有任何兴趣来指引,也没有任何希望来支撑。他如此讨厌雍镇和雍镇人,一看到某些人、某些房子,便难以克制地恼火起来;药房老板尽管是个老好人,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对一个新环境的向往,既吸引他,又令他心生恐惧。
惶恐很快变成了烦躁,巴黎正在远处向他招手,化装舞会的铜管乐吹响了,轻佻女子的欢笑声传来了。既然他要在那边念完他的法律课程,为什么不去呢?谁在拦着他吗?他开始在心里准备着,提前安排起自己的日常事务。他在脑海中给公寓置办了家具。他要在那里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在那里学吉他!他将会有一件睡袍,一个巴斯克软帽,一双蓝丝绒拖鞋!甚至他已经欣赏起挂在壁炉上面的那两把交叉的佩剑,以及更上面的一具骷髅头和那把吉他。
困难之处是要征得他母亲的同意,然而似乎没有什么比去巴黎更为明智的了。他的老板甚至鼓励他到访一下别的事务所,谋求更好的发展。于是莱昂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到鲁昂的某个地方找一个助理书记员的职位,可是没有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说明了他必须立即住到巴黎的种种理由。她同意了。
他并没有急着启程。整整一个月,伊维尔每天为他搬运东西,行李箱、手提箱、包裹,从雍镇搬到鲁昂,又从鲁昂搬到雍镇;莱昂给自己新添置了四季的衣服,叫人给三把扶手椅更换垫料,备了好些丝巾,一言蔽之,他储备了足够周游世界的东西,却拖延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直到母亲再次来信,催促他动身,因为他说过要在假期前通过考试。
相互拥抱的离别时刻到了,奥梅太太哭了;朱斯坦呜呜咽咽;奥梅作为男子汉,掩饰住自己的情感,他想亲自拿着这位好友的外套,一直将他送到公证人的栅栏门前;公证人用自己的车把莱昂送到鲁昂。莱昂只有片刻的时间来跟包法利先生道别。
他来到楼上,停下脚步,气喘吁吁。他一进屋,包法利夫人立刻站了起来。
“还是我。”莱昂说。
“我就知道是你!”
她咬住嘴唇,一股血涌上来,从发根一直到脖子都成了红色。她始终站着,肩膀靠在细木墙裙上。
“先生不在家吗?”他开口问道。
“他不在。”
她重复了一遍:
“他不在。”
一阵沉默。两个人相对而视,可他们的心思,交汇在相同的焦虑之中,好像两个剧烈跳动的胸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想抱抱贝尔特。”莱昂说。
爱玛下了几级楼梯,去叫费丽茜黛。
他迅速地好好扫了一眼四周,目光流连在墙壁上、搁物架上、壁炉上,仿佛要看穿这一切,带走这一切。
她回来了,女仆领来了贝尔特,小孩手里正转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绑着一个头朝下的风车。
莱昂在她的脖子上连吻了好几口。
“再见,可怜的孩子!再见啦,小宝贝,再见啦!”
说完他把她还给她的母亲。
“带她走吧。”她的母亲说。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包法利夫人转过身,将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莱昂手里拿着帽子,轻轻地在大腿上拍着。
“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斗篷。”他回答说。
“哦!”
她转过身,压低下巴,额头向前。阳光从她的额头上掠过,仿佛掠过一块大理石,一直照到她弯弯的眉毛,没有人知道爱玛在远处望见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好吧,再见了!”他叹了一口气说。
她猛然间抬起头来:
“哦,再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