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其实就住在药房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朝广场。听了房东这番恭维,他的脸都红了,而这位房东已经转过身去,向医生一一列举雍镇上的大户人家。他讲了一些趣闻逸事,介绍了一些情况:没有人确切知道公证人有多少财产,“图瓦什那一家人”爱摆架子。
爱玛问道:“您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噢!德国音乐,引人入梦。”
“您看过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要住到巴黎,完成我的法律课程,到时候会去看看。”
“刚才我有幸,”药房老板说,“跟您先生谈到那个跑掉的可怜虫雅诺达,多亏了他本人奢靡,您将享受全雍镇最舒适的房子之一。对医生来说,它有个尤为便利之处,那就是有一扇门开在‘小路’上,进出都不会被人看见。此外,它为居家提供了所有的便捷,洗衣间、带配餐室的厨房、会客厅、水果储藏室,等等。真是一个不惜血本的家伙啊!他还雇人在花园尽头,依水而建了一座小凉棚,特意用来在夏天喝啤酒。如果夫人喜欢园艺的话,她可以……”
“夫人对这不怎么有兴趣,”夏尔说,“尽管人家劝她多活动活动,她却喜欢待在闺房里看书。”
“这和我一样,”莱昂插嘴说,“确确实实,晚上在火边手拿着一本书,风吹打着窗户,灯亮着,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可不是吗?”她睁大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说道。
“什么也不用想,”他继续说,“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漫步在想象中看到的国度里,思想与虚构交织在一起,在细节中游戏,或者追逐曲折的冒险。思绪与里面的人物混杂在一起,就好像在他们衣服底下跳动的是您的心。”
“对!对!”她说。
“您有时是否也会这样——”莱昂又说,“在书中遇见某个曾经有过的想法,某个记忆深处的模糊形象,仿佛完全展示了您最细腻的情感?”
“我体验过。”她回答说。
“这就是为什么,”他说,“我尤其热爱诗人,我认为诗句比散文更温柔,更催人泪下。”
“可是时间久了也会让人厌倦。”爱玛又说,“如今我钟爱那些一气呵成、令人提心吊胆的故事。我讨厌平庸的主人公、温和克制的情感,就像平时见到的那些。”
“的确,”书记员说,“这些作品并未触及内心,在我看来,背离了艺术的宗旨。能够从人生的诸多不得意之中,将思绪转移到高贵的品格、纯洁的情感和幸福的图景之上,是如此甜蜜的事情。至于我,生活在此,远离世界,这是我唯一的消遣。可是雍镇提供的资源太少啦!”
“那还用说,托斯特也一样,”爱玛又说,“所以我总在一家书店订阅书籍。”
“如果夫人愿意赏脸的话,可以读我的书,”药房老板刚听到最后的这几个词,便说,“我有一书柜,上面全是最好的作家:伏尔泰、卢梭、德利尔(28)、沃尔特·司各特、《专栏回声》(29)等,另外,我还会收到不同的报纸,其中《鲁昂灯塔报》(30)每天都有,我是该报在布希、孚日、新堡、雍镇以及周围一带的通讯员,所以占了点便宜。”
这顿饭吃了两个半小时。因为女仆阿泰米兹漫不经心,趿拉着那双粗布条编的旧鞋,上菜没有条理,丢三落四,跟她说什么也听不见,桌球室的门老是忘了关,门闩的末端不断地撞到墙上。
莱昂一边闲聊,一边不知不觉地将一只脚放在了包法利夫人所坐的那把椅子的横挡上。她戴着一条蓝色的丝绒小领巾,像皱领一样笔直地系在带褶的细亚麻衣领上;下半边脸跟随头部的动作,在衬衣里妩媚地时隐时现。就这样,在夏尔与药房老板闲谈的时候,他俩挨着滔滔不绝地畅聊起来,聊着聊着总有些话将他们拉回到共同感兴趣的既定中心。巴黎的演出、小说的题目、时兴的四对舞,他们所不熟悉的上流社会,她曾经生活过的托斯特,他们如今所在的雍镇,一个不漏,无所不谈,一直到晚餐结束。
咖啡上来的时候,费丽茜黛去新宅准备房间,几位宾客不久也相继离席。勒弗朗索瓦太太在炉灰旁睡着了,马厩的伙计手里提着马灯,等着送包法利夫妇回去。他的红头发上沾了些稻草,左腿有些跛。他用另一只手拿上神父先生的雨伞之后,大家就出发了。
小镇沉睡了,菜市场的柱子拉着长长的影子,大地灰暗一片,仿佛夏日的夜晚。
可是,医生的宅子距离客栈仅有五十步之远,一眨眼工夫就不得不互道晚安,彼此分别了。
一进前厅,爱玛立刻感到一股石膏的凉意向她袭来,好像肩膀上搭了一件湿衣服。墙壁是新近粉刷的,木质的楼梯走上去嘎吱作响。进到二楼的卧室,一片微白的光从没挂窗帘的窗户照进来。隐约可见窗外的树顶,以及更远处浸没于雾中的原野,皎洁的月光下,水雾沿着河道弥漫开来。房间中央,杂乱不堪,衣柜的抽屉、瓶子、金属杆、镀金的棍子连同床垫一起堆在椅子上,盆子在地板上——那两个搬家具的,随随便便地就把东西全撂在那里。
这是她第四次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是进修道院的那天,第二次是到达托斯特的当晚,第三次是在沃比耶萨,第四次便是这一次,每一次都碰巧开启了她人生中的一个新阶段。她不相信换了地方,事情还会是老样子,既然已经活过的那一部分十分糟糕,余后的日子必然会好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