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
雍镇-修道院(这个名字来自一座嘉布遣会(1)修道院,如今这座修道院连遗迹都不复存在了)是一座距离鲁昂八古里远的村镇,位于阿布维尔(2)大道与博韦(3)大道之间,在里勒河(4)流域灌溉的一个河谷的尽头。这条小河推动了河口附近的三座水磨之后,汇入昂代勒河,河里还有一些鳟鱼,每逢星期天,男孩们就来这里钓鱼。
在布瓦希埃那里离开大路,顺着平地继续直行,一直到登上勒坡,就望见河谷了。河流从中间穿流而过,将河谷分成两块面貌截然不同的区域:左边全是草场,右边全是农田。草地沿着低处的丘陵向下绵延,连接到布赖地区(5)的牧场后面。而东侧的平原缓缓升高,越来越开阔,放眼望去是一片一片金黄的麦地。水从草边流过,如同一条白线,将草皮的颜色与畦田的颜色分隔而开,整个田野看过去,仿佛一件展开的大披风,绿色天鹅绒的领子上,镶嵌了一道银边。
抵达了河谷的尽头,眼前便是阿格耶橡树林和圣让山坡的悬崖峭壁,从高到低布满红色的长条纹路,粗细不一:这是雨水冲刷的痕迹,这些红褐色来自富含铁质的山泉,在灰色的山体中划出纤细的线条,流淌到周围的村庄。
这是诺曼底、皮卡第和法兰西岛(6)的交界,这里所讲的语言没有抑扬顿挫,正如这里的景色,平淡无奇毫无特点。整个新堡区最糟糕的奶酪就是产自这里。另外,在这里耕种的成本十分昂贵,因为这里的土壤中尽是沙石,土质松散,必须大量施肥。
直到一八五三年,仍然没有可以通行到雍镇的道路;然而就在这个时期,建了一条“村际交通要道”,将阿布维尔的大路与亚眠(7)的大路连接起来,有时也用来从鲁昂到弗兰德地区(8)的送货运输。虽然有了“新出路”,雍镇-修道院却仍然停滞不前。当地人没有改善耕种,而是仍然坐守那些草场,不管它们贬值了多少。这座懒惰的镇子,绕开平原,天然地向河流扩展。远远望去,整座镇子横卧于河岸之上,仿佛一个牧牛人正在河边午睡。
过了桥,在山脚下,开通了一条栽满小山杨树的堤道,一直能将您带到村子的头几户人家。院子用篱笆围挡起来,枝繁叶茂的树下,中间是住屋,还有零星几间小屋、压榨房、车棚和蒸馏房,树枝间挂有梯子、长竿和长柄镰刀。下垂的茅草屋顶,仿佛遮住眼睛的皮软帽,几乎盖住下方窗户的三分之一,窗上厚厚的玻璃带有弧度,中间鼓起,就像瓶底一样。黑色的龙骨斜穿过石灰墙,某棵梨树的细枝有时会攀挂在墙头;小鸡正站在门槛上,过来啄食浸过苹果酒的黑面包屑,底层的门上装了一道低矮的活动栅栏,防止它们进屋。再往里院子更窄了,屋舍之间挨得更加紧促,篱笆不见了;一扇窗户下面,一捆羊齿蕨挂在扫帚把上,左右摇摆。过了马蹄铁匠的铺子,有一间大车匠铺,门外面拦路停了两三辆崭新的大车。然后,再穿过一道栅栏,一眼便能看见一栋白色的房子坐落在一块圆形的草坪上,草坪上装饰有一座爱神像,手指放在嘴上;台阶两端各有一个生铁制成的花瓶;门上的牌匾闪闪发亮,这是公证人的私宅,是当地最漂亮的。
教堂在街对面,就在二十步开外,位于广场入口处。一座小墓园环绕着教堂,园地砌着齐胸高的外墙,里面立满墓碑,古老的墓石与地面齐平,形成石板地面的延伸,草丛在石板的缝隙间勾画出整齐四方的绿色。这座教堂于查理十世(9)在位的最后几年间翻新重建过。木质的拱门高处已经开始腐朽,蓝色的表面已有许多黑色的凹痕。殿门上方,在原先打算放管风琴的地方,给男士们架了一条带有旋转楼梯的连廊,木鞋踩上去,楼梯噔噔作响。
日光穿过未经装饰的玻璃窗,斜照在沿着高墙排列整齐的长凳上,有些长凳的座位上固定有草垫,草垫下面用粗体字写着“某某先生之凳”。再往里,在大厅变窄的地方,忏悔室与一座圣母像对称而设,圣母身穿缎袍,戴着布满银星的轻薄面纱,紫红色的脸颊好似一位桑威奇群岛(10)的偶像;最后是一幅“内政部部长所赠的”《神圣家族》复制品,悬挂于四座烛台间的主祭台上,这便是视野的尽头。祷告台所用的冷杉木,没有上过油漆。
菜市场是一间由二十来根柱子支撑起来的瓦棚,独自占去雍镇大广场的近一半。镇政府位于广场一角,比邻药房老板的房子,是“按照一位巴黎建筑师的图纸”建造而成的,外观有如希腊神庙。它的底层立有三根爱奥尼亚圆柱(11),二楼有一条半圆拱腹(12)的走廊,走廊尽头的三角楣被一只高卢公鸡(13)饰满,公鸡的一只爪子按住宪章,另一只爪子抓着正义天平。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金狮”客栈对面奥梅先生的药房!通常,天一黑,当油灯点亮,装饰店面的红绿色广口瓶将两种色彩远远地投射在地面上;透过这些如同孟加拉烟火一般的彩色光线,隐约可见药房老板的影子,他将手肘支在柜台上。他的店里从高到低,张贴着用斜体、圆体、印刷体写成的说明文字:“维希水、苏打水、巴雷日水、提纯糖浆、哈斯帕伊药、阿拉伯可可粉、达赛糖丸、勒尼欧药膏、绷带、浴药、营养巧克力”,等等。铺面一般大小的招牌上面,用金字写着“奥梅药剂师”。然后,铺子的尽头,几架固定在柜台上的大天平后面,是一扇玻璃门,上面写着“配药室”,门的半高处用黑底金字又重复了一遍“奥梅”二字。
除此之外,雍镇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那条街(唯一的一条)的长度有一支步枪的射程,两旁有几家店铺,在大路拐弯处街道陡然而止。如果出了街右转,沿着圣约翰山坡的坡底向前,不久便可到达墓地。
霍乱流行(14)期间,教堂为了扩大墓地,拆掉一面墙,买下了旁边三法亩的地皮,可是这块新地几乎完全闲置了,新坟依然和从前一样,继续向大门那边堆挤。守墓人同时兼任掘墓人和教堂执事(15)(便可从死尸和教区的居民两边捞到好处),利用这块空地种了些土豆。然而,他的这一小块耕地,年复一年地在缩小。当流行病突然肆虐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死人增多而高兴,还是该为坟墓增多而痛心。
“您在吃死人哪,莱蒂布杜瓦!”有一天,本堂神父终于对他开了口。
这句阴森森的话让他反思起来,他消停了一段时间。可是,如今重操旧业,继续耕种起他的“小土包”(16),甚至故作镇定硬说它们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我们下面要讲的这些事件发生以来,事实上,雍镇并未有任何改变。白铁皮的三色旗依旧在教堂的钟楼顶上转动;售卖时新服饰用品的店铺仍在风中招展它的那两面印花布小旗;药房的胎儿标本,仿佛一包包白火绒,在浑浊的酒精中日渐腐烂;还有乡间客栈的大门顶上,那头老旧的金狮,由于雨淋而褪了颜色,自始至终在向行人展示它鬈曲的鬃毛。
包法利夫妇将要抵达雍镇的当晚,这家客栈的女掌柜,寡妇勒弗朗索瓦太太,正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地翻搅着她的平底锅。第二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她要提前切好肉,摘除干净鸡的内脏,煮好汤和咖啡。此外,还有医生夫妇和他们的女仆这几位寄宿客人的晚饭要准备。桌球厅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小厅里三位磨坊主正喊人给他们上烧酒。柴火烧着,木炭噼啪作响。厨房的长条桌上,在大块的生羊肉中间摞着一摞盘子,在砧板上一切菠菜,盘子便跟着颤动。家禽在后院里乱叫,女佣正追着要宰它们。
一位穿着绿色皮拖鞋的男人,脸上有几个麻子,戴着金流苏丝绒便帽,背朝壁炉在烤火。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副平静的神情,简直同挂在他头上的柳条笼里的金翅雀一样安详:这位便是药剂师。
“阿泰米兹!”客栈的女掌柜喊道,“劈些细柴来,水瓶加满水,上烧酒,快点!起码,我得知道该给等你的那桌客人上什么甜点呀!老天爷!那帮搬货的伙计又开始在桌球室吵闹了!他们的大车就停在大门口!‘燕子’来了会将它撞坏的!叫波利特(17)把它停好!……真没想到啊,从上午开始,奥梅先生,他们恐怕已经玩了十五局,喝了八壶苹果酒!……他们会划破我的桌毯的。”她手里拿着漏勺,远远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损失不会太大的,”奥梅先生回答,“您可以再买一张。”
“再买一张!”寡妇叫了起来。
“既然这张不能再用了,勒弗朗索瓦太太,我跟您说,您这是自己害自己!您这完全是自讨苦吃!再说,现在这些桌球爱好者想要窄球袋和沉球杆。人们不再玩这种桌球了,全变了!必须与时俱进!看看人家特里埃,至少……”
女掌柜气红了脸。药房老板继续说道:
“他那张球桌,不管您怎么说,都比您的更小巧;人家还有点子,比方说,为波兰人(18)或者里昂水灾(19)的灾民举办爱国循环赛……”
“像他那种要饭的,我们才不怕呢!”女掌柜耸了耸她厚厚的肩膀,打断他的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