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先生说:“道家讲究虚,圣人怎能在虚上增加一点实?佛教说到无,圣人怎能在无上增加一点有?但道家说虚是从养生上来的,佛教说无是从脱离生死苦海上来的,在本体上添加这些意思,就不是虚、无的本色了,就妨碍了本体。圣人只是还给良知本色,而不添加其他意思。良知的虚就是天的太虚,良知的无就是太虚的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是有相貌形状颜色的东西,都是在太虚无形之中生发流行的,从未成为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应良知的生发作用,天地万物都在良知的生发作用与流行当中,何曾又有事物在良知之外兴起,成为障碍呢?”
【原文】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译文】
有人问:“佛教也追求养心,然而不能用来治理天下,为什么呢?”
先生说:“我们儒家养心没有离开事物,只顺应天理法则自然,就是功夫。佛教却要绝灭抛弃事物,将心看成幻象,渐渐进入虚妄寂静,与世间似乎没有一点关系,所以不能治理天下。”
【原文】
或问:“异端。”
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关于异端的问题。
先生说:“与愚夫愚妇相同的,这就叫作同德;与愚夫愚妇不同的,这就叫作异端。”
【原文】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译文】
先生说:“孟子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区别只在毫厘之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用功,孟子就直接从心的原本不动处用功。心的本体原本是不动的,只因为行为不符合义就动了。孟子不论心的动与不动,只说‘集义’,所行没有不符合义的,这心自然就不会动了。如果告子只要这心不动,就是抓住这心,反而把它生生不息的根源阻挠了,这不但徒劳没有益处,反而又损害了它。孟子‘集义’的功夫,自然将心存养得充盈饱满,没有一点缺憾,自由自在,生机勃勃,这就是浩然正气。”
【原文】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译文】
先生又说:“告子的根本弊病,是从性无善无不善上来的。性无善无不善,虽然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大的差错。但告子固执地认知,就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心中,有善有恶又在事物感觉上认知,就有个事物在心外,就把它们分成两边看了,就会有问题。无善无不善,性原本是这样,领悟到境界时,只要这一句话就说尽了,没有内外之分。告子看见一个性在心中,看见一个物在心外,就能看出他对性还没有透彻领悟。”
【原文】
朱本思①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注释】
①朱本思,名得之,靖江人,一作乌程人。其学近于老氏。有《参玄三语》《庄子通义》《宵练匣》。
【译文】
朱本思问:“人有灵性才有良知。像草木瓦石这些,也有良知吗?”
先生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就不能称之为草木瓦石了。难道只有草木瓦石是这样吗?天地没有人的良知,也就不是天地了。天地万物与人原本是一体,它最精妙的开窍处是人心的一点灵觉清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本都是一体的。因此五谷禽兽之类都可以养人,药石之类都可以治疗疾病,只因为它们的气是相同的,因此能够相通。”
【原文】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译文】
先生游览南镇。一位学友指着岩石中的花树问道:“天下没有心外的事物,像这棵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生说:“你没看到这花时,这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静;你看到这花时,这花的颜色一下子就显现出来,就知道这花不在你的心外了。”
【原文】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①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