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啊,我跟你说大话了。我说过即使喜子爸留在我身边的时间不长也没关系,还说这样比不见面就离别要好。但其实不是这样。看着喜子爸受苦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即使有地狱,也不会比这个更可怕。三川啊,我这个大话说得有点过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
三川啊,记住喜子爸吧。这是喜子爸的遗言。请记住喜子的爸爸,三川啊。
一九五〇年四月三十日
新雨
读信的时候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中间停顿了几次。
“累吧?”
祖母说。
“……”
“和自己读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呢。听着你的声音。”
祖母闭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开城分开后,您就再也没见过新雨大叔吧?”
“是啊,那天在火车站是最后一次见面。新雨大叔看着我笑了,我还记得那淡淡的笑容。大叔去世的时候,我们都没能去新雨。”
“曾祖父也没去吗?”
“爸爸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没能去新雨。妈妈和爸爸都不是爱哭的人,当然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主观想法,但至少在我面前,他们几乎从没哭过。爸爸看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妈妈则不停地干活。那样的气氛让我无法开口提新雨大叔,所以觉得非常孤独。我一个人坐在石墙下面,叫一声‘大叔,您在那边过得好吗?’‘大叔。’又这样叫一声。我活到八十多岁,送走了很多人,但那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所以一直忘不了。明明就在身边,心近在咫尺,我却看不到、摸不着。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永远地消失了。”
祖母说完这些,皱起眉头。可能活动的时候感到疼了。
“和你这样说很奇怪……大叔都离开这么久了,可我一想到他还是会微笑。”
祖母微笑着看着我。我看了看祖母,又拿出另一封信,读起来。
写给三川
喜子爸的丧事都办完了。我又回到了婆婆家。除了大哥和喜子,没有人跟我说话。大家都不理我。
心里想着真是委屈啊,突然我又想起了三川你对我说过的话。那次磨坊老板一个劲儿为难我,嫌我干活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说真委屈,结果你说:“委屈是什么话?难受就是难受,生气就是生气,委屈是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你生气的话就说自己生气吧,如果连这样的话都不能对我说,我还算是你的朋友吗?”后来我坐在院子里仔细想了一下,“委屈”两个字好像是假的,委屈什么委屈?当然是生气了。三川你就不是这样。你告诉我,不要总是说着难过难过,自己一次火都不敢发,这样会得心病的。我还记得那句话。
五月的新雨,风很温暖,送喜子爸走也没有挨冻。土地解冻了,挖起来一点都不费劲。“天冷的时候我走的话,土地还上着冻,你要受不少罪,我再坚持一阵吧。”喜子爸还这样开过玩笑,现在他放心了吗?
喜子爸曾反复嘱咐过我,说他不想接受临终圣事。失去意识之前他就写好了信。我问他脑子是清醒的吗,但他只是反复说着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喜子爸走之前,家里认识的一位神父来到医院。当时家里人都在场,我把喜子爸写的信给神父看了,说他说过自己不接受临终圣事。结果神父说那自己不能给他施行圣事。婆婆和小叔子都不住地哀求,但神父坚持说不行,说本人不愿意的话是不可以施行的,然后便离开了。
然后……婆婆骂我是疯婆娘,打了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而且不能还手。不过我睁大双眼,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说只要是跟喜子爸的约定,再小的事情也不能违背。然后婆婆说,是我关上了她儿子去天国的门。婆婆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叫喊着。我说:“妈妈,请您收回这话吧。如果喜子爸都不能上天堂,这世上哪里还有能去的人呢?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的。请您不要乱说话。”
虽说我对天主的信念不是很强,但那样说着,我心里也在想,一定会那样的,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刚开始我心里也不得劲,看到喜子爸那么生气地说想让天主道歉。我胆子小啊。但其实不是的……如果喜子爸真的抛弃了天主,那他就不会生气了,而且别人让做临终圣事他也会接受的。如果没有爱过天主,那完全可以不冷不热地做完弥撒就回家,就不会那么固执了。
埋好喜子爸,在回来的路上看着天上早早升起的月亮,我心想着,啊,喜子爸已经不能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月亮了,还有蓝色的天、五月的大麦田,还有我们喜子……那些他喜欢的东西,他再也看不见了。这样一边哭着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总觉得月亮不是走在我前面,而是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我就问:“你要说什么呀?”然后望着月亮,圆圆的月亮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天国的门。他应该打开那扇门进去了吧……我们喜子爸……去到那边见到了那么恨也那么爱着的天主了吧……这种想法油然而生,没有丝毫的怀疑。我就是想着这些,然后送走了喜子爸。
三川啊,我很想你。以前怎么在信里都没告诉过你这一点呢?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三川。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四日
新雨
两人一时无言。我和祖母都沉浸在新雨大婶的话语里。我把信装进信封,放回原处,盖上盒盖。
“休息吧。”
“我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祖母看了看挂钟说。
“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做。”
“抓着年轻人不放,让你给我读信。”
“没关系的。以后我再读给您听。”
“谢谢你。”
祖母说完,把手指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很快,祖母带着均匀的呼吸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祖母放在我手背上的手指放下,拿起杯子去了厨房。洗完杯子回到卧室,我静静地望着祖母熟睡的脸。她保持平躺的姿势,头稍微向左倾斜,嘴微微张开,眉间挤出皱纹,似乎在做一个很可怕的梦。在石墙下面独自叫着新雨大叔,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这份思念,那年十二岁的英玉的模样就藏在这张脸的某个地方吧。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毯子给祖母盖上,然后轻轻地走出来,关上了玄关门。
我们坐在一艘圆圆的蓝色大船上,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泊,大部分人待不到一百年就要离开。所以我们会去哪里呢?我常常想。和宇宙的年龄相比,不,即使与地球的年龄相比,我们的生命也太短暂了。但是我不能理解,不过是刹那的人生,为什么有时会感到如此漫长和痛苦?做一棵橡树或一只大雁也可以,为什么要生而为人呢?
决定用原子弹炸死那么多人的心和将此付诸行动的力量都来自人类。我和他们是同样的人类。我静静地想着,由星尘构成的人类所制造的痛苦,以及星尘是如何排列而成为人类的。我抚摩着曾经是星星,甚至曾经是超新星碎片的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