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一家!”
我让妈妈看照片,妈妈瞟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姐姐出事之后,我们搬到了现在这个社区,狮子一家没有跟着我们来。后来,妈妈还会帮我洗头,但我能切肤感受到,对妈妈来说,现在这只是一份必须完成的工作。
“有想要放到相框里的照片吗?”
我问。妈妈的眼神晃了一下。她似乎忘了,除了相册,还可以放到其他容易看到的地方。
“挑一张放进相框里吧。”
我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过头了。因为妈妈把姐姐的照片放到显眼的地方,就等于宣布自己不会再对姐姐的事有所隐藏。妈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剩下的照片装进相册里。然后心想,妈妈走到这一步也花了很长时间,能做到这样,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照片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在盒子的底部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照片。照片上几个女人坐在檐廊上。年轻的妈妈穿着一件蓝色无袖连衣裙,剪着西瓜头的我在她身边打哈欠。在我旁边,梳着两根辫子的年幼的姐姐正看着我。再旁边是年轻的祖母,她两腿伸直,身体向姐姐那边倾斜着。妈妈的左边,一个穿着白色苎麻衣服的老人坐得离妈妈很近,正在笑着。我很快就认出了这个老人是谁。
“这是曾祖母吗?”
我用手指着她问。妈妈点了点头。
“嗯。用一次性相机拍的,不太清楚。很多照片都没洗好。”
妈妈有些惋惜地说着,找出当时在熙岭拍的照片给我看。照片全都是模糊的,有些照片的一边很虚,或是因为不小心曝光,只能看到一半。还有的照片焦点对错了,人脸模糊,只有后面的树很清晰。但是妈妈没有扔掉那些照片。
“这个别放进相册。”
妈妈指的是在乌龟海岸大家站成一排拍的照片。照片可能是妈妈拍的,上面没有妈妈。最左边的是穿着苎麻单褂的曾祖母,旁边是我和姐姐,最后是祖母,大家互相牵着手,都笑着,海浪的白色泡沫浸湿了大家的脚。妈妈戴着老花镜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皱着眉头,后来淡淡地笑了一下。最后她把照片单独夹在了笔记本里。
我拿起在祖母家檐廊上拍的那张照片给妈妈看,说自己想要这张照片。其他的照片,我一张一张都用手机拍好保存起来。
妈妈把相册放进书架,开始整理衣柜。看她的态度,整理照片也像整理其他行李一样,只是应该做的事情中的一件而已。但是这种态度似乎恰恰证明,妈妈做了一件无法对我明说的大事。那些照片妈妈独自珍藏快三十年了,每次搬家的时候她都会苦恼要不要扔掉。
妈妈慎重地挑选着要留下和要扔掉的衣服。衣服表面上看起来差别不大,但有的被留下,有的被丢弃。扔掉的衣服比留下的要多。
“每天只穿那些常穿的衣服,这些也都是包袱。”
妈妈看着那堆衣服说道。我们抱着要扔掉的衣服出来,把它们放进回收箱,回来的路上,妈妈说起她高中毕业后一个人回首尔生活时的事情。那时,她和室友一起住在寄宿家庭,一分一分地省吃俭用。不过因为有祖母,妈妈从不缺衣服穿。而来自金泉的室友因为衣服少,冬天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次,曾祖母来到首尔,看到这一情景,就把自己身上的毛衣脱下来送给了室友。妈妈说着,舔了下嘴唇:
“你曾祖母对室友连连说着感谢,说谢谢她让自己在这里住了好几天,然后把自己的毛衣送给了她,说欠了她太多人情。你曾祖母人就是这样,她去世后,都没有留下多少遗物。”
看到妈妈的表情,我知道她真的非常喜欢曾祖母。
“不久前我梦到了祖母。”
妈妈又说。
在梦中,曾祖母深夜里坐在老家的屋顶上仰望月亮。“祖母!”妈妈大声叫着,曾祖母却不看妈妈,只望着月亮。妈妈跺着脚又说:“祖母!我是美仙啊!”然后又叫了一声曾祖母。妈妈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对曾祖母说平语(6)的小孩子。“你看看我啊,祖母!”妈妈哀求着,这时曾祖母才回过头来。曾祖母的脸在月光下面闪着光辉。“祖母讨厌我吗?”母亲问。曾祖母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脸上露出微笑。“祖母很讨厌我吧?”妈妈哽咽着再次问道,这时曾祖母开口了。妈妈一下醒了过来。
祖母到底想说什么呢?妈妈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走路的时候,都在想象着梦中的最后一幕。后来她想起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来海边寻找坐在那里的年幼的自己时曾祖母的脸。
那时候有的老师喜欢挑那些没能被父母好好保护的孩子,折磨他们。妈妈本能地知道,要为了不被抓住把柄而努力,这是成了老师眼中钉的那些孩子的生存方法。每当妈妈想到为了不被折磨,每一刻都要拼尽全力坚持下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心里想着“该回家了,该回家了”,脚步却总是不由自主,经常去海边。每当这时,曾祖母就会去找妈妈。妈妈还记得曾祖母在天黑的海边一边喊着“美仙啊,美仙啊”,一边走过来时的样子。妈妈记住了当时的喜悦,以及受到压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还有那种“我也有人牵挂”的心声。
后来妈妈长大了,曾祖母也去世了,但那句心声一直留在了妈妈的心里。
妈妈说完这些,低下头站在那里。
“妈妈。”
我无法靠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叫了一句“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