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短视频的纵深
每一个原子化的信息,并非扁平的二维元素,
而是有着厚度和质量的。
看向它们,我看到了时间的纵深。
1
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像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
——《追忆似水年华》(李恒基、徐继曾译)
当你阅读上段文字的时候,面对这些整齐排列的、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字,你必须看透它们并进行抽象的理解,而后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属于你私人拥有的秩序。我们阅读一段文字时,自己具体的形象便被丢失了,能指和所指总是滑动着,每一个字符和心灵中被唤醒的影像并非必然的一对一。这种唤醒是间接的,也是遥远的,更是虚弱的。
阅读文字越多的人,抽象理解文字的能力会越强,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纵使理解能力再强,你也无法完整确认“点心模子”的模样,也无法完整确认“浑身一震”的幅度。我们看向文字,看到的不过是模糊的影子。但如果我把上段文字拍成视频,让演员实实在在地演绎,观看者的感知便会被锁定。影像与文字的游戏规则截然不同,语言把世界比喻成为“概念”和“意义”,影像把世界展现为具体的物体,让我们面对世界的直接投影。
同样,若我在纸张上书写一行文字:
一匹奔跑在草原上的马。
阅读这行字的每一位读者脑海中所浮现的画面都会不同,然而若我拍成一张照片或者一段视频,便指向了特定的马,特定的姿态,特定的草原,特定的天气。
一切都是给定的,不允许任何形象的丢失。
我一直相信,想要达成信息的完整交流,不仅要关注我们传达的是什么,更要关注我们在传达的过程中丢失了什么,甚至警惕在传达的过程中有何种程度的误解和歧义。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的交流总是始于简单的开场白,而后又用大量的篇幅对开篇进行补充和限定。
也就是说,我们关注一种交流的媒介是如何传达信息的时候,也便是在关注交流的媒介是如何让信息丢失的。
文字开放性地呼唤我们的想象。每一个读者在阅读文字时,都会默认自己所读的未必和作者真正想表达的是一致的,即我们默认一定程度的丢失。文字像一个有良心的商家,提醒着人们注意“丢失”的风险。人们在阅读一本书的时候,正如阅读这本书的你,都会默认必须调整状态,否则就会进行无效阅读。面对文字,人们一边提前设防,一边主动且积极地自行构建秩序,主动填充丢失的空白处。
然而,照片和视频则不同,它们并不引起人们防备,人们会“天真”地接受影像提供的一切,“天真”地认为可以随时随地获取影像内部的信息。影像有它的封闭性,拍到了就是拍到了,拍的是这个就一定不是另一个。人们可以“天真”地瞬间认定一段影像中没什么是需要被观看的,因为他们“天真”地相信自己所看的没有丢失任何事物。
2
即便画框内的事物拥有无限的确定性,画框所捕捉到的瞬间并不需要人们的主动补充,而是对人们心灵的直接闯入,人们在“此刻”和在“画框内”不会怀疑自己的捕捉能力,但更为严格地说,照片也并非不丢失任何事物。照片丢失了瞬间的前后,也丢失了画框之外的一切。
和文字相似的地方在于,照片也在一定程度上唤醒着人们的想象。当人们开始试图理解照片的时候,人们会发现,对照片的理解必须依赖于作为连续体的时间。每一张照片,都给定了在场和缺席的关系,总是用已呈现的激发出未呈现的。每一张照片在记录所见的同时,也总是天然地指涉着所未见的事物。它保存和呈现着一个从连续的时间流中攫取的瞬间。每一张照片里,已成过去的表象之下,孕育着“过去”和“未来”。
而视频比照片能唤醒观众更多的“天真”和“骄傲”,连想象那些“未呈现的”积极性都并不需要,观众还未来得及刻意理解,下一个瞬间便轰然而至,我们可以舒适地理解着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学习知识的时候,有些人喜欢看视频教学而非有图片、文字的说明书。
但是,需要警惕的是,在如此清晰完整的视频中,我们知道得越多,反倒是可能误解得越多。
“短视频”并非“短图片”,更非“短文字”,我们默认其内容是对世界直接且完整的还原。真实成了潜台词,人们看短视频如同直接观看这个世界。
在手机中,我们打开抖音APP。它的入口简单,操作简易,界面简洁,一进入就看到了一段完整的影像,如同我们推开窗户看到外部世界一般轻而易举。我们把手机屏幕拿在手中,懒洋洋地感知,“天真”地认为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信息,我们仿佛在场(仅仅是仿佛,而非真正),随时可以点赞、评论,如同世界被我们把玩在手中。
3
摄影用光作为中介,是一种带着快门的自动发生机制。一按快门,一切都被凝固在那一瞬间并体现在照片上,人们无法做出任何的调整和修饰,人的特权消失了,只有纯粹自然的真相。无论绘画多逼真,都无法像摄影一样博取我们的信任,摄影的自动发生机制赋予了其天然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赋予摄影无与伦比的可信度。(当然,现在由于数字技术成熟,摄影丧失了一定的可信度。)摄影不仅是模仿,而且是重现。绘画解释世界,将其翻译成自己的语言;然而摄影却没有自己的语言,它只是单纯还原。一个人学习理解一张照片与学习理解这个世界是一样的。摄影的语言,是直接的“时间的语言”,是因果关系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