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了床,睡了很久很久。翌日清晨,用人听他一唤便送咖啡进去,发现他正在写信。他在致绿蒂的信上又添了下面一段。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我睁开这双眼睛。唉,它们就要再也见不到太阳,永远被一个暗淡无光、雾霭迷蒙的长昼给遮挡住了!痛悼吧,自然!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绿蒂呵,当一个人不得不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早晨!”时,他心中便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然而却最最接近于朦胧的梦的感觉。最后一个!绿蒂呵,我真完全不理解这个什么“最后一个”!此刻,我不是还身强力壮地站在这儿?可明天就要倒卧尘埃,了无生气了啊。死!死意味着什么?你瞧,当我们谈到死时,我们就像在做梦。我曾目睹一些人怎样死;然而人类生来就有很大的局限,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从来都是不能理解的。眼下还存在我的,你的!你的,呵,亲爱的!可再过片刻……分开,离别……说不定就是永别了啊!……不,绿蒂,不……我怎么能逝去呢?你怎么能逝去呢?我们不是存在着吗!……逝去……这又意味着什么?还不只是一个词儿!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我才没心思管它哩……死,绿蒂,被埋在冰冷的黄土里,那么狭窄,那么黑暗!……我曾有一个女友,在我无以自立的少年时代,她乃是我的一切。她后来死了,我跟随她的遗体去到她的墓旁,亲眼看见人家把她的棺木放下坑去,抽出棺下的绳子并且扯上来,然后便开始填土。土块落在那可怕的匣子上,咚咚直响;响声越来越沉闷,到最后墓坑整个给填了起来!这当儿我忍不住一下子扑到墓前……心痛欲裂,号啕悲恸,震惊恐惧到了极点;尽管如此,却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会出什么事……死亡!坟墓!这些词儿我真不理解啊!
呵,原谅我!原谅我!昨天的事!那会儿我真要死了才好哩。我的天使哟!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在我内心深处确凿无疑地涌现了这个令我热血沸腾的幸福感觉:她爱我!她爱我!此刻,我的嘴唇上还燃烧着从你的嘴唇传过来的圣洁的烈火,使我心中不断生出新的温暖和喜悦。原谅我吧!原谅我!
唉,我早知道你是爱我的,从一开始你对我的几次热情顾盼中,在我俩第一次握手时,我便知道你爱我;可后来,当我离开了你,当我在你身边看见阿尔伯特,我又产生了怀疑,因而感到焦灼和痛苦。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些花吗?在那次令人心烦的聚会中,你不能和我交谈,不能和我握手,便送了这些花给我;我在它们面前跪了半夜,它们使我确信了你对我的爱啊。可是,唉,这些印象不久便淡漠了,正如一个在领了实实在在的圣体以后内心无比幸福的基督徒,他那蒙受上帝恩赐的幸福感也渐渐会从心中消失一般。
一切都须臾即逝啊,唯有昨天我从你嘴唇上啜饮的生命之火。眼下我感觉它们在我体内燃烧,而且时光尽管流逝,它却永远不会熄灭。她爱我!这条胳膊曾经搂抱过她,这嘴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颤抖过,这口曾在她的口边低语过。她是我的!——你是我的!对,绿蒂,你永远永远是我的!
阿尔伯特是你丈夫,这又怎么样呢?哼,丈夫!难道我爱你,想把你从他的怀抱中夺到我的怀抱中来,对于这个世界就是罪孽吗?罪孽!好,为此我情愿受罚;但我已尝到了这个罪孽的全部甘美滋味,已把生命的琼浆和力量吸进了我心里。从这一刻起你便是我的了!我的了,呵,绿蒂!我要先去啦,去见我的天父,你的天父!我将向他诉说我的不幸,他定会安慰我,直到你到来;那时,我将奔向你,拥抱你,将当着无所不在的上帝的面,永远永远和你拥抱在一起。
我不是在做梦,不是在说胡话!在即将进入坟墓之时,我心中更豁亮了。我们会,我们会再见的!我们将见到你的母亲!我们会见着她,找到她,呵,在她面前倾吐我的衷诚!因为你的母亲,她和你本是一个人呀!
将近十一时,维特问他的用人,阿尔伯特是否已回来了。用人回答是的,他已看见阿尔伯特骑着马跑过去。随后,维特便递给他一张没有用信封装的便条,内容是:
我拟外出旅行,把你的手枪借我一用好吗?谨祝万事如意!
* * *
可爱的绿蒂昨晚上迟迟未能入眠;她所害怕的事情终于证实了,以她不曾预料、不曾担心过的方式证实了。她那一向流得平匀轻快的血液,这时激**沸腾开来,千百种情感交集着,把她的芳心给搅得乱糟糟的。这是维特在拥抱她时传到她胸中的情火的余焰呢,还是她为维特的放肆失礼而生气的怒火呢?还是她把自己眼前的处境,和过去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充满自信的日子相比较因而心中深感不快呢?叫她怎么去见自己丈夫?叫她怎样向他说清楚那一幕啊?——她本来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可是到底没有勇气。他俩久久地相对无言;难道她应该首先打破沉默,向自己丈夫交代那一意外的事件,在这不是时候的时候?她担心,仅仅一提起维特来过,就会给丈夫造成不快,更何况那意想不到的灾难!她未必能指望,她丈夫会完全明智地看待这件事,在态度中一点不带成见吧?她能希望,丈夫愿意明辨她的心迹吗?然而,她又怎么可以对自己丈夫装模作样呢?要知道,在他面前,她从来都像水晶般纯洁透明,从来未曾隐讳——也不可能隐讳自己的任何感情。这样做,她有顾虑;那样做,也有顾虑,处境十分尴尬。与此同时,她的思想还一再回到对于她来说已经失去了的维特身上:她丢不开他,又不得不丢开他;而维特没有了她,便没有了一切。
她当时还不完全清楚,那在她和阿尔伯特之间出现的隔膜,对她是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两个本来都如此理智、如此善良的人,开始由于某些暗中存在的分歧而相对无言了,各人都在心头想着自己的是和对方的非,情况便会越弄越复杂,越弄越糟糕,以致到头来变成了一个压根儿再也解不开的死结。设若他俩能早一些讲清楚,设若他俩之间互爱互谅的关系能早一些恢复,心胸得以开阔起来,那么,在此千钧一发关头,我们的朋友也许还有救。
此外,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提提。如我们从他的信中知道的那样,维特是从来也不讳言自己渴望离开这个世界的。对这个问题,阿尔伯特常常和他争论,并在绿蒂夫妇之间也不时谈起。阿尔伯特对自杀行为一贯深恶痛绝,不止一次甚至一反常态地激烈表示,他很有理由怀疑维特的这个打算是当真的,并且因此取笑过他几次,也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绿蒂。这一方面固然使绿蒂在想到那可能出现的悲剧时宽心了一点,另一方面却又叫她难于启齿,向丈夫诉说眼下苦恼着她的忧虑。
阿尔伯特回到家,绿蒂急忙迎着,神色颇有些窘;他呢,事情没有办好,碰上邻近的那个官员是个不通情理的小气鬼,心头也不痛快,加之道路很难走,更使他没有好气儿。
他问家中有没有什么事情,绿蒂慌慌张张地回答:“维特昨晚上来啦!”他问有无信件,绿蒂说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已放在他房中。他回自己房间去了,又剩下绿蒂一个人。她所爱的和尊敬的丈夫的归来,在她心中唤起一种新的情绪。回想到他的高尚、他的温柔和他的善良,绿蒂的心便平静多了。她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使她身不由己地要跟着他走去,于是便拿起针线,像往常一样跨进了他的房间。她发现阿尔伯特正忙着开包裹和读信;信的内容看来颇不令人愉快。她问了丈夫几句话,他回答却很简单,随即就坐在书桌前写起信来。
夫妇俩这么在一起待了一个钟头,绿蒂的心中越来越阴郁。她这会儿才感到,她丈夫的情绪就算好极了,自己也很难把压在心上的事向他剖白。绿蒂堕入了深沉的悲哀之中。与此同时,她却力图将自己的悲哀隐藏起来,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这更令她加倍难受。
维特的用人一来,她简直狼狈到了极点。用人把维特的便条交给阿尔伯特,他读了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对绿蒂道:
“把手枪给他。”随即对维特的用人说,“我祝他旅途愉快。”
这话在绿蒂耳里犹如一声响雷。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一步一步挨到墙边,哆哆嗦嗦地取下枪,擦去枪上的灰尘,迟疑了半晌没有交出去;要不是阿尔伯特的询问的目光逼着她,她必定还会拖很久很久。她把那不祥之物递给用人,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用人出门去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计,返回自己房中,心里却七上八下,说不出有多么忧虑。她预感到种种可怕的事情。因此,一会儿,她决心去跪在丈夫脚下,向他承认一切,承认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承认她的过错以及她的预感;一会儿,她又觉得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她能说服丈夫去维特那儿的希望微乎其微。这时,晚饭已经摆好;她的一个好朋友来问点什么事情,原打算马上走的,结果却留了下来,使席间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绿蒂控制住自己,大伙儿聊聊讲讲,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用人拿着枪走进维特的房间,一听说枪是绿蒂亲手交给他的,维特便怀着狂喜一把夺了过去。他吩咐用人给他送来了面包和酒,让他的用人去吃饭,自己却坐下写起信来:
它们经过了你的手,你还擦去了上面的灰尘;我把它们吻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你曾接触过它们。绿蒂呵,我的天使,是你成全我实现自己的决心!是你,绿蒂,是你把枪交给了我;我曾经渴望从你手中接受死亡,如今我的心愿得以满足了!唔,我盘问过我那小伙子:当你递枪给他时,你的手在颤抖,你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讲!——可悲,可悲!连一句“再见”也没有!难道为了那把我和你永远联结起来的一瞬,你就把我从心中放逐出去了吗?绿蒂啊,哪怕再过一千年,你也不会把我对那一瞬的印象磨灭!我感觉到,你是不可能恨一个如此热恋你的人的。
饭后,维特叫用人把行李全部捆好,自己撕毁了许多信函,随后再出去清理了几桩债务。事毕回到家来,可过不多会儿又冒雨跑出门去,走进已故的伯爵的花园里,在这废园中转来转去,一直流连到了夜幕降临,才回家来写信:
威廉,我已最后一次去看了田野,看了森林,还有天空。你也多珍重吧!亲爱的母亲,请原谅我!威廉,为我安慰安慰她啊!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事情全都已料理好。别了!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将比现在欢乐。
我对不起你,阿尔伯特,请原谅我吧。我破坏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俩之间的猜忌。别了!我自愿结束这一切。呵,但愿我的死能带给你们幸福!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使我们的天使幸福吧!你要是做到了,上帝就会保佑你啊!
晚上,他又在自己的文书中翻了很久,撕碎和烧毁了其中的许多。然后,他在几个写着威廉的地址的包裹上打好漆封。包内是些记载着他的零星杂感的短文,我过去也曾见过几篇。十点钟,他叫用人给壁炉添了柴,送来一瓶酒,随即便打发小伙子去睡觉。用人和房东的卧室都在离得很远的后院,小伙子一回去便和衣倒**睡了,以便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伺候主人;他的主人讲过,明天六点以前邮车就要到门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