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棵树,杨骏。
此人最重要的身份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岳父,司马炎病危后,这位岳父大人将女婿软禁,然后和皇后女儿搭档矫诏,把自己封为太尉、太傅,掌管天下军务。不过此老知道自己没啥威望,同时也知道自己很有钱,就又封官又派红包,还把重要岗位换成自己的亲戚,对异己极尽打压迫害之能事。陆机在晋第一个官就是杨骏封的,祭酒(国立大学校长)。不久司马炎病死,贾南风搞政变,收拾了杨骏一党。陆机随后依附贾谧,这姓贾的,是第二棵树。
第二棵树,贾谧。
貌丑心灵也不美的贾南风之甥。跟他姨妈沆瀣一气,找来潘安执笔,构陷太子司马遹,后死在齐王司马冏之手。贾谧活着的时候,陆机和潘岳同属贾谧的二十四友,说不定也跟潘岳一样,贾谧车马一到,立刻在飞扬的尘土中弯腰撅臀。贾谧死后,陆机立刻投靠赵王司马伦,这是陆机栖的第三棵树。
第三棵树,司马伦。
这位赵王爷肃清贾氏一党,杀了太子司马遹的两个儿子之后,越想越觉着自己智商比司马衷这个侄孙高得多,就有了称帝的想法,把司马衷软禁之后自封相国,顺便还杀了陆机的大恩人张华。陆机为张华出头了吗?如果人死透了再写几篇悼文也算出头的话,那就算是吧。“弃暗投明”后,司马伦对陆机不错,封了关内侯,作为回报,陆机以其绝世才华为司马伦写禅位诏书,逼司马衷靠边站。之后,八王之乱开始,齐王司马冏以禅位诏书之罪抓了陆机要处死,被成都王司马颖救下。成都王就是陆机的第四棵树,也是最后一棵。
第四棵树,司马颖。
成都王。陆机陆云对救他们兄弟性命的司马颖感激涕零,几位老乡比如顾荣、戴若思都劝陆氏兄弟返家避祸,二陆不听,认为成都王对自己有救命保荐之恩,这时候走,不仁。其实主要理由是“可与立功”,这四个字写进了史书,陆机的“机心”昭然若揭——没博来功名,怎么能走呢?
陆机的同乡张翰,当时在齐王司马冏手下当官,见时局不对,立刻“挂帆回乡”,并留下了千古名言“莼鲈之思”——张翰跟“领导”辞官时说:在洛阳一见秋风起,就回忆起家乡的莼菜和清蒸鲈鱼的香味,馋得不行了,回家!而对陆机贪恋的东西,张翰的态度是:人生贵得适宜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
辞官后,张翰唱了首歌上路,“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堪称史上最洒脱的一次辞职行为,时人拿他跟阮籍相比,称他为“江东步兵”(作者注:阮籍因其官职被尊称为阮步兵)。
一样的家乡莼菜,张翰拿来当归乡退隐的借口,陆机拿来跟藐视他故乡的北方人赌气,哪个境界更高不用说了吧。所以张翰江南终老,陆机却只能魂归东吴。
房玄龄修《晋书》时,找唐太宗约稿,李世民专门为陆机写了一篇《赞》:“上蔡之犬,不诫于前,华亭之鹤,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绝祀,良可悲夫!”把陆机跟李斯放一块,并列为后世汲汲功名之文人的反面教材。不过,陆机比李斯还是好了那么一点点,李斯贪恋权势,而陆机恋栈的,是文人的虚荣。
李斯和陆机还有一个共同点是都养过狗。《晋书》里有条幸运的狗,不仅入史,还留下了名字。该狗叫“黄耳”,陆机初到洛阳的时候,思乡心切,就问黄耳能不能帮他当邮差,狗听了摇摇尾巴表示这事做得。陆机把狗放走,黄耳就一路南下,帮他传递书信,往返了几趟都不辱使命。假如这条狗真的存在,一定是上天派来提醒陆机的。很可惜,狗认得回家的路,陆机却不认识了,唉,狗犹如此,主人怎么这么看不开呢?
太安二年(303年),陆机爬到了人生的顶峰,那时他还不知道紧接着就是谷底,或者干脆说,是地狱。
司马颖任命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这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王爷居然给了他三分之一的兵力——二十万大军,去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出征前同乡孙惠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劝他主动让贤,陆机却说:那不是让人说我胆小如鼠首鼠两端嘛,让了死得更快。
临行前,陆机的口才再次埋下祸端。他跟司马颖说: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这话已经不像才子说的了,但又不像傻子说的,傻子不会引经据典。总而言之,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还是超长超粗的一根把柄,马上就会有一个人紧紧抓住,呈送成都王司马颖。
陆机的宿敌现身了,卢志,记得吗?就是多年以前“问候”过陆逊陆抗的人。
王爷您没听出来吗?卢志说,陆机自比名将乐毅,却把你比成昏君燕惠王了,还没出战就先推卸责任,这人怎堪大用呢?于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司马颖的心里萌芽,并暗自生长。
陆机人生中最后的一次自证,证明了一条早就被赵括证明过的铁律:名将的子孙未必就有军事才能。陆机的二十万大军一击即溃,随后卢志与将军牵秀以及宦官孟玖合伙,在司马颖心里的那株怀疑之芽上猛浇了三盆水,嫩芽就长成了一把利刃,寒气森森地架在陆机的脖子上。
那是个正午,陆机脱下盔甲,只余一身白衣,平静地要来笔墨,给司马颖写了最后一封信。写完把笔一扔,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同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几天后,陆机的魂灵又等来了他的弟弟陆云。史书上描写了那天的天气,陆机死后,天昏地暗,狂风骤起,风刮断了旗杆,接着就下了雪,厚尺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