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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第2页)

如果不是门口的嘈杂声,菲尔达会一直坐在那里,一整天都握着母亲的手。离开房间前,她转过身,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她疲倦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感觉仿佛几个月的重负已经从肩膀上卸了下来。现在她平静了,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过。她的问题一个也没解决,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会更加坚强。

在楼层管理员递给她的多个信封里,有一个通知他们上个月的电费没交。她和希南整月都在叮嘱彼此要交电费,但最后还是忘了。虽然菲尔达多次坚持,但希南还是不同意自动缴费,每个月都要看到电费单子和付款收据。以前交电费对菲尔达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实际上她喜欢打理这些事情。不幸的是,和其他事情一样,几个月以来,这些小差事逐渐成了负担。她必须趁着还记得这件事,下午就去交。等母亲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出去。

她把那一摞信封放到餐桌上,怀着一种全新的幸福感打开了冰箱门。前一天晚上,有个邻居为庆祝孙子长牙,送来了三杯诺亚布丁,即阿舒瑞(1)。希南吃了自己的那一份,还把菲尔达的一大半偷吃了,因为他知道菲尔达不吃,但他没动岳母的那份。每个人都知道奈斯比太太有多喜欢吃这种甜点。她身体好的时候,做得一手好粥,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她会尽可能多地使用各种材料,把肉桂加得恰到好处,觉得别人做的总不如她。实际上,其他饭菜也都可以这样形容。虽然近些年她经常吃女儿做的饭菜,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不是缺油就是少盐。不是快焦了就是还没熟。不该那么切芸豆,而要这么切。做肉饭不能用别的,只能用黄油。如果看起来不像猫在上面走过一样,那就说明肉饭还没好。用绞碎的牛肉做意大利面时不能有一点儿洋葱。花菜豆要在柠檬汁里揉搓后再煮。如果说她喜欢菲尔达做的饭,那通常是因为食材很新鲜,而且品质相当好。就算整个世界都喜欢她女儿的厨艺,奈斯比太太仍会说:“还凑合吧。”

菲尔达昨天晚上曾喂母亲吃过诺亚布丁,但无法让她相信里面没下毒。奈斯比太太精神不正常时,连她最喜欢吃的饭菜都拒绝下咽,有时还把一盘子饭菜掀到地上。她屋里的地毯现在已经花里胡哨的了,他们最后只能扔掉。

她端着盛有诺亚布丁的碗,回到母亲的卧室。现在她一定想吃了。一进入房间,她就看到了母亲眼里的异样。她看上去仍然正常——眼睛似乎完全睁开了——但表情里有些东西让菲尔达琢磨不透。她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勺子,看了看母亲周围。最后,她注意到了母亲的床头柜。那瓶西番莲盖子开着,已经完全空了。菲尔达又看了看母亲和床头柜,继而弯下腰仔细查看起床头柜上的东西。两盒鲁米那(2)也都空了,那是她刚买的。实际上,光开处方就费了好一番工夫。她再次看了看母亲。她紧闭着嘴,一直在吞咽。菲尔达把碗勺放在床头柜上,按住了母亲的下巴。过了两分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喊:“妈,张开嘴!”等到奈斯比太太最终张开了嘴,她已经就着西番莲糖浆把所有的药片都吞了下去。她拨开女儿按在她下巴上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坐下。”她说。菲尔达坐在了床边。这一次两人眼里都含着眼泪。菲尔达指着床头柜,用微弱的语气说:“我端来了阿舒瑞。知道你特别喜欢吃。”奈斯比太太让头舒服地靠在枕头上。“喂我好吗?”她问。菲尔达把碗端在手里。她合拢了腿,离母亲更近了些。她慢慢地把勺子伸进甜点里,舀了一勺。她的手颤抖着伸向母亲。奈斯比太太和往常一样,慢悠悠地享用着美味。她张开嘴,看着女儿。菲尔达又喂了她一勺,看着她慢慢地吃下去。一两次后,她的手不再抖了。她继续喂着母亲,时不时地为她擦擦嘴。吃完半碗粥后,奈斯比太太进入了深睡状态。菲尔达知道,她再也不会醒了。

* * *

太阳升起来没几分钟,马克就睁开了眼睛,没有用到那只时间原本设定得更晚些的闹铃。为了让自己更容易醒来,他没有拉满窗帘。此刻,白天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帘缓缓地洒满了房间。昨晚他入睡困难,一晚上都没睡好。这就意味着他一整天都会睡意沉沉。也不管一天下来会有多累了,他带着一种年轻时才有的兴奋感,立刻叠好被子。幸好他没抬头看床对面镜子里的自己,要是看了,他一定会注意到身体的自动反应——那是经常独居的男人才会有的一些习惯——那又会把他从头到脚伤一遍。很久以来他一直否认这样一个事实,但最后也习惯了孤独。这种曾让他感觉相当奇怪的生活,现在也适应了。

他洗了个澡,在镜子前仔细刮了刮胡子、梳了梳头发。他以为这一天自己会悲伤,但相反,他觉得极为兴奋。从醒来以后,他想了克拉拉几分钟,但还是因为傍晚之前要做的一长串事情而分心了。

穿上衣服后,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检查自己前一天打扫得是否干净。为了避免晚餐聚会这天出大乱子,前一天他就打扫了房间。架子上、书籍上、植物叶子上,没有一点儿灰尘的影子。他甚至用一块湿布擦掉了各种小摆件上一年下来积的灰尘。他打开客厅的一个个抽屉,查看掖在里面很久的桌布,最终选了一块米黄色的。桌布叠得太久,上面出现了横横竖竖的折痕。他紧张而小心地熨平了这些痕迹,然后在一把扶手椅上摊开,以防功亏一篑。他还查看了昂贵的中国瓷器,从中选了一套自己最喜欢的。克拉拉去世后,他就没再动过那些瓷器。他在桌子上摆了八个盘子,八个配套的碟子,旁边还有八个小碗,但没有按顺序摆。他还把所有可能用到的银餐具从胡桃木盒子里拿了出来——那是克拉拉从她祖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每一件都逐一擦过,还哈着气擦出了亮光来。

这一天,他正好可以试试从一本小册子上得来的主意。那是他要离开杜乐玛的时候别人给的。他所要做的,便是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在长方形的纸上,买八个小梨,再把梨放在碟子上,然后利用纸角的小孔,把纸插在梨把上,这样每个人就都知道该坐哪儿了。他打开小便笺本,把梨列在了购物单上,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以防有任何遗漏。他已经晕头转向了。虽然什么都计划得面面俱到,饭菜、沙司、沙拉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但他还是感到了慌张,因为有太多东西要顾及了。

他深吸了口气,向窗外望去。从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农贸市场正开始支起摊位。再过十五分钟,所有的摊位就都营业了。他决定去外面吃早饭,避免在厨房做而增添额外的工作。就在要离开公寓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今天留在身后的,是绝对的安谧。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没有在醒来后就立刻打开收音机或电视。他回到厨房,打开了窗边的收音机,出了门。这不仅让他镇定下来,也让那些习惯从一楼听到这些声音的邻居镇定了下来。

他在柠檬咖啡馆一张靠窗的桌边坐了下来,点了一份土豆蛋包饭,外加一杯咖啡。他要吃得饱饱的,省得接下来的一天会饿。他不会偷吃自己要做的那些菜的。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他偷吃母亲为客人准备的饭菜时,母亲那么生气,还用木勺子打他的手了。任何既定的食材量,哪怕最后一点点,也是至关重要的。缺一点儿,整桌菜都会毁掉。他已经从卖肉的那儿定了所需的一切,计算过需要多少西红柿和大葱,还有要买多少牛奶和奶油。他要先去肉贩那儿,还有农贸市场,然后去奶酪摊,再去酒庄买三瓶木桐嘉棣红葡萄酒。他看了下时间,又环顾了一下周围,刚要叫服务生,对方就端着盘子过来了。

二十分钟后,他离开了咖啡馆,感觉饱饱的,很舒服。他要先去市场买东西,再去肉店。市场上的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当然,他们也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需要的蔬菜比平时多。是啊,这是他第一次要给一群人做饭呢。要做什么?酱香菲力牛排。是的,他会在酱汁里加点红葡萄酒。他会把葱切碎,用黄油和橄榄油煸香,再加入红酒和奶油。是的,他会用海盐的。

他会先煮一下小土豆,随后用黄油爆香小茴香、香芹、蒜,然后加入切好的土豆。迪拉尔德太太边说着,边为他拣出最小、最圆的土豆:“你要是不想在客人来之前土豆就凉了,可以把它们放在烤箱里。可以在里面保温,而且因为不会变凉,口味也不会丢,要是再加热的话,口味就会丢失了。”

由于马克在每个摊位前都解释了自己晚上要做什么,他购物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长。与此同时,他还学了几招自己永远也想不到的小窍门。买过梨和酸奶鸡尾酒要用的一些水果后,他走向了最后一站——奶酪摊。“一斤蓝纹奶酪,一斤塞浦路斯圆月,再来些布里干酪。我想要‘梦想之旅’。”

买完奶酪后,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再去肉店和酒庄了,手里提着那么多袋子,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指头再提一个了。最好先回家,把东西放下,再跑第二趟。他打开家门后,听到了每隔十秒便会响起的电话录音。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给他留言。实际上,这是他重新接上留言机后的第一个留言。他把袋子放到厨房里,按下了闪烁的红色按键:

“您有一条新留言。第一条留言,周六,十点三十分。‘你好,马克。我是奥黛特。我猜今天你一定起得很早吧?我们都很期待今天晚上的聚餐。我想知道你还需要些什么吗?另外,按照你吩咐的,我跟西尔维和苏珊说你还请了一位新朋友,但你们并不是恋人关系。虽然你的私生活不关我们的事,但我们还是感谢你分享了这样一个消息。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我们都期待能见到萨宾娜。晚上见。再见!’留言结束。”

马克笑了笑,删掉了留言。没错,他的私生活不关克拉拉朋友们的事,但他还是很高兴能向她们解释一下。至少他不会感觉一晚上她们的眼光都紧盯在他身上。他知道,她们的丈夫也不会不管,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避开他们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了。

他走到厨房里,把奶酪放入冰箱后就又出门了。他要去肉店和酒庄,然后去鲜花店买些鲜花,给客厅增添点颜色。马克对鲜花也一无所知,但他相信波莱特大婶会帮他选的。一开始的时候,像躲避其他人那样,他也躲开了她。但是慢慢地,他开始买些鲜花,发现自己已成为这个善良老妇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以前克拉拉那样。现在,他们常坐在店门前的藤椅上,一起喝法国廊酒或柠檬水。当然,干邑白兰地只在冬天才喝。

买完红酒,他又去了肉店。西蒙和往常一样,大声地招呼他。他从柜台里走出来,一只手递给他装肉的袋子,另一只手拍了拍马克的肩膀。他对马克说,其他地方可都买不着这么好的肉喽。要是按照他以前说的法子做肉,吃起来绝对会像土耳其软糖一样。一定别忘了在每隔两指的距离切一刀,然后撒上月桂叶,再用袋子里的细绳在肉上绑十字,这样有助于锁住风味。整个做起来需要两个半小时。他要在最后剩十五分钟的时候,用勺子把酱汁淋到肉上,不能一下子全倒进去。马克像个小学生一样听着这些建议,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但他还是不介意再回想一下几个重要的地方。他一手提着红酒,一手提着肉,继而向鲜花店走去。店门口看上去就像花园一样。波莱特大婶像往常一样坐在藤椅里,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并和认识的人聊上几句。一看到马克来,她便指了指旁边的藤椅。“要喝杯法国廊酒吗?”马克忍不住笑了。他想知道波莱特大婶是否意识到现在才一大早。他礼貌地谢过,说赶时间,还有一大堆事要做。这位老妇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手扶在腰后,仔细地想着。最后,她扎了一大束色彩斑斓的绣球花。她觉得也没必要跟马克说,克拉拉常会为宴会买这种花。

待回到家把鲜花插到花瓶里,马克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突然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客厅里,而克拉拉正在一旁收拾着。他的双腿发麻,头有些晕。整整一天他都会有这种感觉,无论是在摆饭桌、上开胃菜,抑或是在梨上竖名牌时。

除了这几个时刻,马克一整天都在厨房里。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他精心准备着一切,时而也会随着收音机里的歌曲唱几句,并在几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屏息凝视。用完量杯、汤勺和菜刀后,他都随手洗过,因此厨房里看不出做饭的迹象。只有肉仍在烤箱里烤着。除此以外,一切就绪。

他站在餐桌前,再次查看了一番。没忘记什么,至少他没发现。他看了看时间,差十分钟八点。街角的蛋糕店再过十分钟就会有新烤好的面包了。他买完面包回来几秒钟后,就会有人敲门,很快这个公寓里便会在将近一年来第一次聚满了人。西尔维、奥黛特、苏珊、亨利、雅克和丹尼尔会慢慢走进来,仔细看着客厅的每一样家具,仿佛想知道这些家具是否都“幸存”了下来。毫无疑问,他们脸上会拂过一丝悲伤之情,但是没有人会露出痕迹,就此说些什么,或是给眼前这个男人精心准备的一晚带来阴影。他们都会怀着巨大的同情心看着马克的兴奋和热情,还有他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跑来跑去的样子。另外,每个人都会发现那束绣球花很眼熟并就此忆及过往。

在萨宾娜到来之前,他们打开了第一瓶木桐嘉棣红葡萄酒。其中几人谈着本周时事,而另外几个人则赞赏着桌面装饰。他们都同意,在一番准备后厨房还那么干净,马克确实值得表扬。快九点,门铃再次响了起来。萨宾娜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举止略带羞涩地走了进来。在把一瓶波尔特葡萄酒递给马克后,她向其他客人做了自我介绍。趁着这群朋友都在了解多年来进入他们圈子的第一个新人时,马克把烤肉从烤箱里端了出来。他把烤肉放在特别摆好的盘子里,走进了客厅。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烤肉看上去很棒,颜色刚刚好。他是怎么做的酱汁?

现在大家都坐到了餐桌前。他们都很喜欢名牌的创意。他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是怎么买到大小完全一样的梨的?他们都坐在为他们安排好的位子上,等待着男主人来分餐。每个人都不禁注意到马克的手在抖。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其实他的内心也在发抖,而且双手冰凉,虽然晚秋的天气仍然很热。在所有的餐盘都盛满了菜,餐巾也都在各人的膝盖上放好后,餐桌上一片安静。在这一彼此心灵相通的时刻,奥黛特把酒杯举到餐桌中央,打破了沉默:“为马克干杯!”

本书中文简体版翻译资金由土耳其文化旅游局TEDA项目资助

ThistranslationhasbeehefinancialsupportofTEDAProject

(TranslationandPubliGrantProgrammeofTurkey)

(1) 诺亚布丁是土耳其的传统甜品,制作材料超过十五种。“阿舒瑞”即其名Ashure的音译。

(2) 一种镇静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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