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斯比太太刚被接回家的时候,她感到非常累,甚至没力气去责骂希南不去医院看她。她脸色非常差,身体生平第一次表现出真正的虚弱。看到这一切,菲尔达第一次开始相信母亲确实很痛苦。她为母亲安排的房间虽然小,但很干净整洁。她还把一台小电视机放到其中一个抽屉柜上,并让希南调出母亲喜欢看的频道。卫生间就在隔壁,所以去厕所不成问题。在医院里,他们已经向奈斯比太太示范过怎么从**坐起来,怎么用步行器。重要的是,她要努力站起来,在理疗师的帮助下恢复行走能力。菲尔达已经让希南买了他们能买到的最好的步行器,她也把步行器放到了母亲房间的角落里。她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奈斯比太太康复,然后尽快让她回家。
结果一切都是徒劳。奈斯比太太刚来没几个小时,他们就意识到,情况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即便她真要去厕所,也没办法让她相信其实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自己走到厕所去。她已经在医院度过了整个恢复期,医生也跟她说回到家后就可以站立和走路。医生还建议她不要害怕走路。实际上,立即开始行走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尽管如此,奈斯比太太还是不停地哭喊,说这些她都做不来。连坐都坐不起来,怎么能站起来走路呢?她祈求他们再给她一两天时间,等不疼了再说。过了一会儿后,菲尔达让希南去客厅忙他自己的事了。两个人都在这里太浪费时间了,而且,她也不想让他们两个人都疯掉。
希南坐在电视机对面的安乐椅上,尽量不去理会小卧室里传出的喊叫声。不管把音量调得多高,他都仍然能听到丈母娘房间里的噪声。他开始后悔把客厅的门拆掉了。随后,呻吟声慢慢变小了。妻子关上了小卧室的门。从那以后,就她一个人在那扇关闭的房门后孤军奋战,哄母亲不要再喊了。
菲尔达曾以为,在理疗师的帮助下,母亲会开始改变想法,慢慢再走动起来,然而奈斯比太太第一天就给理疗师泼了冷水。她躺在**的时候,甚至都不让理疗师碰她的腿,更别说站立和行走了。因为母亲经常叫喊,菲尔达感到难为情,跑去邻居们那儿道歉。大家都反映,她母亲在家里所说的每个字,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个人说什么也没听到,好让她的痛苦减少几分。整整一周过去了,奈斯比太太仍不停地哼哼着,喊叫着,说她的疼痛一点儿也没减轻,还以更高的嗓门央求着菲尔达,完全不顾菲尔达之前提醒她说整栋楼都能听到她喊叫的事实。“你想要了我的命吗?我都要疼晕过去了。求你了,再等一段时间吧,亲爱的。”她说,还故意用了“亲爱的”这个她从来不用的词。菲尔达确信母亲要晕过去了。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到的,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晕,就一定会晕倒。最后她认输了,同意暂时不让奈斯比太太下床行走,她还想,母亲这次或许真的很疼。菲尔达把情况向理疗师说了一下,理疗师极力表示她一点儿也不同意菲尔达所说的:“不得不说,如果现在不让她走动,以后即便她想走也不可能了。您想暂缓的话就暂缓吧,但我们不得不尽快让她的双腿动起来。”菲尔达知道理疗师想说什么。她想说,要是菲尔达不想她母亲一辈子躺在**,就必须用尽浑身解数让她站起来。然而,理疗师不知道她母亲的首要问题是:如果她自己不想站起来,就没人能让她站起来。另外,菲尔达也需要休息。过去的一周里,他们家的所有生活习惯都发生了变化,母亲的造访把他们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就这样,他们暂时放弃了。
她每天扶母亲上两次厕所,端便盆去厕所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吐出来。晚上入睡后,奈斯比太太还要喊她一两次,不是因为她要用便盆,就是她需要再吃几片止疼药。每次她一喊“菲尔达”,希南也会跟着醒来,随后夫妻俩谁都无法再睡着。而等希南再次入睡,就又要起**班了,因此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睡眠不足也引发了菲尔达的偏头痛,她已经习惯一边忍着脑袋里的阵阵疼痛,一边做家务了。与此同时,来看望母亲的人进进出出的,从来没断过,而菲尔达总想拿最好的自制点心来招待客人,于是,她所有的空余时间就都花在了在厨房做点心上。不过,她还是做得和以前一样好。
菲尔达喜欢尝试各种食谱,在家里做各种吃的,也喜欢看人们品尝她手艺时的各种表情。她年轻时就这样,总是亲手给丈夫和孩子烤生日蛋糕,从来不会在超市买烤好的烧鸡,也从没用过外面卖的番茄酱。她总是在阳台上晒各种浆果,而且会晒嫩茄子。这是跟马伊德太太学的。她来自安泰普市,那是土耳其东部一座美丽的城市。有时希南出差去安纳托利亚(1)的各个城市,也会带上她。他们一起出差时,总会受邀出席当地人摆的酒宴,菲尔达随后便会带食谱回来,一到家就十分认真地试做起来。她会一遍又一遍地做同一种菜,直到真正掌握为止。由此她成了切尔克斯烤鸡、棕榈烘肉卷和扁豆菜的大师。不过她从来都吃得不多,这也是五十八岁的她只有五十公斤的原因。同样,也没有特别的食物能宽慰她,饮料倒可以。每当她感觉不舒服、情绪低落或颓唐时,总会给自己做一杯沙露普茶,这是一种由野生兰草根做成的饮料,欧瑜说尝起来和印度拉茶一样。然后她会在上面撒些肉桂粉来安抚神经。希南觉得很奇怪,即使是大热天,她也能喝下这么热的饮料,但他完全了解妻子和这种饮料之间神圣的关系,所以对此从来不置一词。
现在,在经过两周和母亲不断纠缠以及所有那些额外的家务之余,她终于能找些时间坐下来休息一下了。她母亲也一定因有那么多人来探望而累坏了,现在正酣睡着。菲尔达这阵子一直想喝沙露普茶,于是她为自己做了一杯泡沫丰富的沙露普茶。第一口尤其妙不可言。她巧妙地舔去沾在上嘴唇的肉桂粉,把这层味道添加到味蕾上已有的那部分,内心深处再次温暖起来。好在伊斯坦布尔炎热而潮湿的夏天过后,冬天就不远了。她喜欢听到加热器发出的蒸汽声,这种声音总会让她振作起来。看到奈斯比太太能酣睡,菲尔达很高兴,因为现在她终于有时间接欧瑜的电话了。这一周她已经和女儿通过话了,告诉了欧瑜她外婆的情况,但她省略了细节,留待下一次细说。她知道,再过一两分钟电话就会响。在此之前,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沙露普茶,这样就可以尽享那有限的与女儿共度的时间了。她忘了修无绳电话,于是只能在走廊里接固定电话,旁边就是母亲的房间。如果她不想让铃声吵醒母亲,就要在电话响第二声的时候快速抓起话筒。她搬了个椅子去走廊,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按住话筒等着。铃一响,她就接了起来。
“妈妈?”
“宝贝,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重要的是,你还好吗?那疯婆娘怎么样?”
“谢天谢地,她听不到你说话。和往常一样,你这外婆,除了呻吟还能干什么?现在她睡着呢,所以我不能大声说话。不过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我要小声点。她不让我们关门,说一关门屋里太憋闷。以前决定拆客厅和厨房门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一点,现在麻烦找上门来了。她耳朵特别灵,什么都听得到。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问,简直难以置信。‘谁打电话了?她说什么了?’‘你怎么那么说呢?’”
“这么说,腿不好使了,脑子倒好用得很嘛。”
“没错,她把理疗师都逼疯了,最后人家不得不冲她嚷嚷,说她像个婴儿似的。她不知道还有更糟的呢,那得是怎样的一个婴儿啊!”
“她现在下床吗?”
“开玩笑!我可让她害惨了。她总喊疼,疼得受不了。我没办法,孩子,我让理疗师暂时先别来了。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喘口气。没办法。或许她真的很疼。不知道该不该逼她,她已经很老了。”
“妈妈!当然要这样!必须逼她,不然你就得一直照顾她。”
“不要这么说,孩子,她是我的妈妈,我能怎么办?不过别担心,我会让她练习走路的,最终她也得这么做。”
如果不是奈斯比太太选择在这个时候插话,她们可能还会再说一会儿。
“菲尔达!你是在跟欧瑜说话吗?”
“是的,妈妈。(看,她什么都听到了。)”
“我也想和小外孙女说说话,她怎么不给外婆打电话呢?”
自己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一件事就这样被打断了,这让菲尔达不是很高兴,但她还是把电话线拉到母亲房间,把听筒递了过去。此时,如果有整整一坛子沙露普茶,她一定会全部喝光。奈斯比太太也闻到了香味儿,她用手捂住听筒,对菲尔达喊道:“能不能来杯沙露普茶?”就这样,最后成了母亲在电话里和外孙女叽叽喳喳的,而菲尔达还要再去煮些她最喜欢的沙露普茶来。
(1) 又名小亚细亚半岛,是亚洲西南部的一个半岛。现全境属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