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爱情故事变成了婚姻事故。按照宋人刘克庄的说法,陆游与唐琬“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指陆游)堕于学也,数谴妇(指唐琬),放翁(陆游)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由于二人感情太好了,加上当时陆游科举不顺,陆母认为是唐琬不识大体,耽误了丈夫的上进心,因此硬生生将一对鸳鸯拆散。
当代人读陆游休妻的故事,常常愤怒于陆游不敢违抗母命,骂他是“妈宝男”。这显然是以今人的观念去难为古人了。在古代,孝是最大的原则,哪怕是在政治上骨头很硬的陆游,也绝不会去做一个违背母亲意愿的不孝之子,这并不是一句“妈宝男”可以解释的。
尽管陆游深爱着唐琬,但他不得不与她离了婚。其间的苦痛,或许只有二人知。
数年后,一个春日,陆游游览家乡沈园,竟然遇见了早已另嫁他人的唐琬。唐琬是跟随现任丈夫赵士程到沈园游春。根据宋人笔记记载,唐琬发现陆游之后,跟赵士程说明情况,赵士程颇为大度地同意唐琬向陆游送去黄酒和果肴。在这个过程中,陆游和唐琬都颇为落寞,他们或许对彼此还有深情,但必须接受现实。
在一股悔恨和惆怅的复杂情绪主导下,陆游随即于沈园墙壁上题写了一阕《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年后,唐琬重游沈园。这次未能重遇陆游,却看到了他题写的词。她的心情难以平静,遂和了一首,字字是泪: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两阕《钗头凤》,成为二人爱情悲剧的见证。此后40年,虽然沈园三易主人,但这两阕词都专门被人用竹木围起来,保护好。
大约在陆游32岁的时候,唐琬病逝了。
在唐琬改嫁后,陆游照样娶妻生子。日子还是要过,但他内心的一部分,已经被唐琬占据了。而今,他永远地失去了一生所爱,以至于在他漫长的晚年中,一想起唐琬就去重游沈园,然后絮絮叨叨地写诗倾诉。
75岁那年,陆游写了《沈园》诗二首。那时,唐琬已经去世40余年,但陆游还是放不下。其中一首写道: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83岁那年,陆游最后一次重游沈园,写下《春游》一首: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第二年,陆游病逝。这一场天荒地老的思念,不曾改变。
3
不曾改变的,还有陆游的北伐理想。
重大事件会深刻塑造一代人的心性。对陆游、范成大、杨万里这一代生在靖康之变前后的士大夫来说,他们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感受一种来自时代的惘惘的威胁。中原正统与偏安一隅的强烈落差,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活成欧阳修、苏轼等北宋士大夫那样潇洒的模样。
只要他是一个家国观念强烈的人,肯定会感到苦痛,而且终其一生,随着国家的沉沦,这种苦痛不仅无法解脱,还会持续加剧。
唯一的解脱之道,就是战斗和牺牲。
陆游最美好的职业经历,是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去做幕僚,经历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军旅生涯。王炎在四川期间积极练兵,随时准备挥师北上,收复失地。陆游难得在官场上发现一个“同类”,非常振奋。在南郑,他多次向王炎献策,提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而目前关键是要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衅则守。
也就是在这一年,1172年,48岁的陆游经常与战士们行军围猎。按照朱东润先生的说法,在集体围猎中,陆游至少有三次刺杀或射杀老虎的壮举。铁马金戈,意气风发,半辈子苦闷的陆游终于亢奋起来。
但仅仅几个月后,王炎被朝廷调走,收复失地又成了遥不可及的梦。陆游无奈回撤,辗转成都、江陵、黄州一带。英雄失路,铁马金戈化成了一首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他的理想是做将军,做战士,生活非把他逼成了一个诗人。从此,那些“铁马秋风大散关”的生活只有在梦中做做,在酒中找找了。
1173年,农历三月十七日,夜里饮酒大醉后,陆游回想一年前打虎的亢奋,再看看现在的颓丧,感觉自己彻底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