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理学家并非全是主和派,但他们到处宣传“存天理,灭人欲”,一味美化“三代”以上的王道盛世,维护的是当权者既得利益,也是为这半壁江山的盛世泡沫粉饰太平。
在主张富国强兵、一心北伐的主战派看来,这种思想显然不合时宜。庆元党禁后,朝中的主战派渐渐倒向了韩侂胄一边,他专权的最直接动机与结果,就是北伐抗金。
3
韩侂胄被后世贬为奸臣的另一个罪名,是仓促之下兴兵北伐。
南宋史书认为,韩侂胄发兵北伐,只是为了“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近年网上更有一些观点认为,主战派的辛弃疾、陆游等人都不支持韩侂胄。
若说韩侂胄没为北伐做准备,那真是冤枉他了。韩侂胄当政后,以他为首的统治集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缓和内部矛盾。
自隆兴和议后,宋金已持续了四十余年相对和平的局面。两军交战,牵一发而动全身,首要在于人心向背。
为了安抚民心、保障民生,韩侂胄加强救贫济困,曾在庆元元年(1195),一个月间连续发布政令:“蠲两淮租税”;“诏两浙、淮南、江东路荒歉诸州收养遗弃小儿”;“以久雨振给临安贫民”。
史书记载,韩侂胄擅权期间,遇大疫,朝廷出钱给贫民治病医药,安葬死者;遇火灾,从内库出钱十六万缗、米六万五千余石,以救济灾民;遇旱涝,朝廷广泛赈济,减轻赋税。开禧元年(1205),为了给北伐制造声势,韩侂胄政府更是下令“永除两浙身丁钱绢”。
就连川蜀地区地主对佃农的长期压榨,也在韩侂胄当政时得到控制。
韩侂胄接受四川官员奏请,改革仁宗时的“皇祐法”与孝宗时的“淳熙法”,推出“开禧法”,规定:地主只能役使佃客本人,不能强迫其家属充当佃农;典卖田宅的人,任其离业,不强迫他充当佃户;佃户身死,其妻女改嫁者,都听其自便;等等。这些针对地主与佃农人身依附关系的改革,极具先进性,甚至有点儿北宋时期变法的遗风。
韩侂胄专权,固然有任人唯亲、结党营私的事实,但他对州县长官的考核也十分严格,奏请宁宗恢复了前朝实行过的臧否制度,给地方官员们制定KPI考核,以州县官是否亲民、治理好坏为标准,分为三等。
更狠的是,韩侂胄指出,冗官日益严重是由于恩荫过滥,增加了财政负担,向皇帝提议减奏荐恩。比如娶宗室女为妻授官的,终身只能任一子为官;减少由于各种身份任命的“添差官”(额外加派的官员,有的没有实际职务,称添差不厘务)。这些措施像刀一样,刀刀往权贵身上割。
韩侂胄当政14年,步子迈太大,得罪了不少人。然而,他在庆元党禁中排除异己,却未对他们赶尽杀绝。党禁弛解后,一些昔日的“伪学逆党”再度得到起用,如刘光祖、陈傅良等都得以复官。如果说韩侂胄是奸臣,那他估计还不够奸,不然怎么留着这些理学家,对自己伺机报复?
另外一些长期潜伏在朝堂上的政敌,也在暗自磨刀。这为韩侂胄的惨死埋下了伏笔。
4
南宋主战派大多视韩侂胄为领袖,其中就有为人熟知的爱国词(诗)人辛弃疾和陆游。
为了北伐,韩侂胄起用一批主战派官员。64岁的辛弃疾再度出山,被任命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戍守江防要地。辛弃疾归宋近四十年,胸怀收复失地的壮志,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此前长期闲居家中。得到韩侂胄提拔后,他精神倍儿爽,立马前往赴任,不久后又调任镇江知府。
辛弃疾对这次北伐的态度是积极的。他到镇江后,置办一万套新军装,招募淮河沿岸的壮丁,并向上级提出在两淮组织二屯,每屯二万人进行训练,以对抗金兵,他还派出多名间谍到中原各地刺探情报。
在镇江,他登上北固山,写下了著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其中“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一句,被一些人解读为含沙射影,暗讽韩侂胄如南朝宋文帝刘义隆一样草率北伐,必将自食苦果。但实际上,辛弃疾应该是在劝说韩侂胄,不要重复以往北伐的错误。这并不是反对北伐,更何况,他本人就是此次北伐的号召者之一。
开禧北伐前,辛弃疾曾入朝向韩侂胄力陈:“敌国必乱必亡,愿属元老大臣预为应变计。”北伐之后,他又抱病接受枢密院承旨的任命,原本要赶赴前线指挥军事,却没来得及上任就病死家中,临终前还大呼“杀贼”!
辛弃疾是多年的主战派,对局势的判断极为敏锐。
当时,金朝正遭受内忧外患的打击。女真贵族在实现封建化的同时,不断加重剥削,引起各族人民的反抗,其统治集团也老是闹内讧。金章宗在位时,就有女真贵族割据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叛变,历时十年之久,打得金兵“师旅大丧”。五国城是靖康之变后金人囚禁徽、钦二帝的地方,那是女真贵族的老家,这下子后院都起火了。
到了13世纪初,蒙古骑兵悄然崛起,不断侵扰,也对金朝形成了严重威胁。韩侂胄北伐这一年,45岁的铁木真统一了蒙古诸部,在斡难河建立大蒙古国,开启血腥的征服之路。
在大多数主战派看来,北伐,没毛病。
韩侂胄的另一位好同志陆游,态度缓和一些。
年逾古稀的陆游依旧是坚定的主战派。一方面,他支持韩侂胄兴师,写诗为其祝寿,“身际风云手扶日,异姓真王功第一”,表达收复失地的深切希望;另一方面,他对处于权力中心、一意孤行的韩侂胄感到深深的隐忧,劝诫他知进退,以免引火烧身,“苦言谁解听,临祸始知非”。
韩侂胄为北伐做的另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是向宋宁宗进言,追封岳飞为鄂王。这是自孝宗之后再次为岳飞平反,但他比宋孝宗做得更绝,坚决地“崇岳贬秦”。开禧北伐之前,韩侂胄上奏,请皇帝削去秦桧当年追封的王爵,并把其谥号改为“谬丑”。贬斥秦桧的制词中有一句“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一时广为传诵,主战派大受鼓舞。
当时,朝中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一个叫史弥远的大臣就上书道:“事关国体、宗庙社稷,所系甚重,讵可举数千万人之命轻于一掷乎?”
韩侂胄也许听到了反对的声音,却没有发现背后隐藏的杀机。
5
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北伐拉开序幕。开禧北伐三路分兵,起初捷报频传,更有毕再遇等猛将身先士卒,屡立奇功。
毕再遇并非韩侂胄一党,他出身将门,其父毕进曾隶属于岳家军。开禧北伐时,毕再遇年已六十,不过是一介中级将领,却治军有方,颇有声望。开禧二年,毕再遇作为东路军先锋,率军攻泗州(今安徽泗县),精选87名战前招募的新兵作为敢死队,冲锋陷阵,堪称大宋版“战狼”。
两军交战时,毕再遇亲临阵前,披头散发,佩戴鬼面具,身上披着金箔纸钱,竖起“毕将军”大旗,十分拉风。攻破泗州东城后,他更是对着西城喊话:“大宋毕将军在此,尔等中原遗民也,可速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