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二年(1162)七月,宋孝宗顶着刚刚退位的太上皇赵构的压力,坚持为岳飞平反。为了顾及赵构的面子,宋孝宗以政治智慧下诏说:“故岳飞起身行伍,不逾数年,位至将相……飞虽坐事以殁,而太上皇帝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与追复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与录用。”
对于宋高宗指使秦桧杀害岳飞的事实,宋孝宗将其委婉地表述为岳飞“坐事以殁”,但在私下接见岳飞仍然幸存的三子岳霖时,宋孝宗则痛惜地说:“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之。”
为了给太上皇宋高宗留足面子,使岳飞的平反工作顺利进行,在商议如何追谥岳飞时,朝臣们起初拟定为“忠愍”,但宋孝宗则认为,“使民悲伤曰‘愍’”,这肯定会让太上皇心中恼怒,认为是在斥责他冤杀岳飞。最终,宋孝宗钦定,技术性地将岳飞追谥为“武穆”,如此既彰显了岳飞的功业,又保全了太上皇宋高宗的面子。
不能不说,意气风发的宋孝宗,在即位之初,就表现得既有雄心,又有政治智慧。
即位第二个月,宋孝宗又将当时已经66岁的主战派老将张浚(1097—1164)召入朝中,共商北伐大业,他对外声称:“我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朕不及身图之,将谁任其责?”
金主完颜亮在1161年12月被杀,金兵开始北撤,而宋孝宗则是在完颜亮被杀后的第二年(1162)农历六月即位。在北方金国大乱的整整半年间,南宋都没有主动进取的态势。
宋孝宗上位后,立即开始着手北伐大业,但皇位的更替,显然让这位新皇帝需要更多时间去适应朝政和筹组自己的人马。宋孝宗每次面见太上皇宋高宗时,“必力陈恢复大计”,但宋高宗却畏敌如虎,每次都打断宋孝宗说:“大哥,俟老者百岁后,尔却议之。”意思就是说,儿子,你等老头子我去世后,再讨论这件事吧。
宋高宗退位时,年仅56岁,但他显然已经在长期的动**中,被金人吓得魂飞魄散,而36岁的宋孝宗却仍然锐意进取,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北伐金国,恢复河山。
而南宋建国初期的名将们,已经陆续凋零。
宋孝宗着手北伐的当年(1162),名将岳飞早已遇害20年,韩世忠已经去世11年,在顺昌之战中大破金兵“拐子马”的名将刘锜,也在宋孝宗即位前几个月去世,而在四川,名将吴玠已经去世23年,吴玠的弟弟、名将吴璘也已61岁垂垂老矣。整个大宋,名将陆续凋零,只剩下个66岁的老将张浚仍然雄心万丈。
在筹划近一年后,隆兴元年(1163)五月,宋孝宗赵昚以张浚为主帅,开始统兵北伐,史称“隆兴北伐”。宋军出兵一个月后,陆续收复灵壁、虹县和宿州等地,但仅仅一个月又被金兵所败。
当时,金国接替金主完颜亮的,是被金国称为“小尧舜”的金世宗完颜雍(1161—1189年在位)。在金主完颜亮被杀后、金国大乱的背景下,金世宗逆势崛起,先是平定北方契丹的叛乱,又南下安抚各位兵将,挥兵击败了南宋的隆兴北伐大军。
内有太上皇宋高宗的掣肘,加上名将凋零指挥失当,外又碰上了金世宗这位难缠的对手,宋孝宗指挥的隆兴北伐仅仅一个月就失败停歇。但即使停止北伐,当时南宋仍然占领着趁金主完颜亮死后光复的商州、秦州、唐州、邓州等地,形势看起来仍然比宋高宗时期要好。
但掌权后站稳了脚跟的金世宗很快在击退南宋的隆兴北伐后,挥兵南下,迅速攻陷了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一半州县。无奈下,隆兴二年(1164)十二月,南宋最终与金国再次达成和议,史称“隆兴和议”。
相比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的绍兴和议,此次隆兴和议将宋朝皇帝与金朝皇帝的关系,从君臣关系改为叔侄关系,名义上好听了一点点。另外则将之前献给金国的战争赔款从“岁贡”改为“岁币”,玩弄了一下文字游戏,但相比以前,隆兴和议规定将之前每年南宋进贡给金国的赔款,银、绢从各二十五万减为各二十万两、二十万匹。南宋还将金主完颜亮死后光复的唐州、邓州、海州、泗州、商州、秦州六地割让给金国。
与绍兴和议后,宋金两国维持了二十年和平相比,隆兴和议后,宋金两国又维持了四十多年的和平。
隆兴和议达成前,面对金兵再次南侵的压力,在太上皇宋高宗的干预下,主战派代表、宰相张浚被罢免,改为任职福州。这位当时年已68岁的老将含恨南下,并在被贬途中病逝。临终前,籍贯四川的张浚留下遗嘱说:“我曾任宰相,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死后不配葬在祖宗墓侧,葬在衡山之下足矣。”
面对张浚病死途中的残酷现实,当时,宋孝宗手下已几乎无人可用,但宋孝宗并非宋高宗,他仍然不忘北伐大业。
于是,他起用在1161年的采石之战中仓促上阵、击败金兵的文臣虞允文,对其予以重任。对于上任宰相的虞允文,不甘心北伐失败的宋孝宗说:“丙午(靖康)之耻,当与丞相共雪之!”
隆兴北伐失败后的宋金格局,已不同于岳飞刚刚遇害时。当时,金世宗在北方勤政节俭,选贤治吏,轻赋重农,尊崇儒学,这位女真人的皇帝十分朴素,甚至不愿意穿丝织的龙袍,北方金国在他的治理下,国库日益充盈,出现了所谓的“大定盛世”。
北方安定,一时无机可乘,虽然宋孝宗有恢复之志,但时代的格局,南宋与金国国力的均衡,加上南宋缺乏恢复之臣,都使得他难以打破这种均势。
南北一直对峙,这种长期没有战事的生活,也并不能泯灭宋孝宗的雄心壮志。
为此,宋孝宗在隆兴和议后仍然举行了三次大阅兵,并且亲自练习骑马射箭以保持体力,这在宋朝的皇帝中非常罕见。为了锻炼身体,宋孝宗暗中命人铸造了一根黑漆精铁拐杖手持锻炼。有一天,他到后花园忘了携带拐杖,就命小宦官回去寝殿取来,没想到过了很久,两个小宦官才抬着拐杖吭哧吭哧赶来,众人由此才知道,这根拐杖竟然如此之重,两人扛着都还嫌重,宋孝宗竟然举重若轻。
或许在宋孝宗看来,即使北伐已败,他心中仍然不忘光复,一直在锻炼身体,渴望像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一样,亲自带兵出师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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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北方无隙可乘。
对于宋孝宗的立志北伐,北方金国的金世宗也始终保持着警惕。金世宗经常告诫臣子们说:“我估计宋人的所谓和议,是不可靠的,他们一直在整军备战。”
面对堪称对手的金世宗,宋孝宗则在一年年的等待中熬白了头发。对此,后世人经常感慨地说,宋高宗朝是有恢复之臣而无恢复之君,宋孝宗朝是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臣。在宋高宗残酷冤杀岳飞、葬送南宋初期北伐大好局势的局面后,宋孝宗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岳飞了。
淳熙四年(1177),宋孝宗对大臣们说:“大家都不愿意北伐。我真不明白,如果你家有一百亩田地被人强占了五十亩,难道你还会规规矩矩地写信请求他归还吗?大家遇到私人利益都是明白人,一旦碰到要为国事拼搏,就都不说话了。”
朝臣们默不作声,他们有的或许赞成北伐但却能力不足,有的则担心主张北伐最终落得像岳飞一样无辜惨死,而更多的臣子,则已经习惯了临安城和南方的安逸生活。对于是否北伐、如何北伐,朝臣们普遍已经意兴阑珊了。
而宋孝宗也并非单纯之辈。对于宋高宗时期出现秦桧专权,甚至一度君弱臣强,以致宋高宗要在靴筒中暗藏匕首防身的教训,宋孝宗一直引以为戒。为此,宋孝宗在执政的27年间,先后更换了17位宰相和34位副宰相(参知政事)。频繁更换宰相的目的,就是在于防止权臣专权,以加强皇权。
为了巩固皇权,宋孝宗在任内有两年多时间,甚至故意不设置宰相,而令副宰相参知政事暂时代理宰相行事。出于对宰相的不信任,宋孝宗甚至经常绕开三省和枢密院,直接以“密旨”办理大小政务。当文官集团进行反击质疑时,宋孝宗则回应说:“宫中一饮一食,如果都要走程序,那么事情何时才能办完?”
但他关注的,可不是什么“一饮一食”,而是人事、司法、行政等诸多大事。为了绕开朝臣,他开始起用还是建王时身边的侍从,使得朝政一度出现了“外廷事务内廷化”的局面。对此,文官集团发起反击,结果就是抗命的中书舍人张震、给事中金安节等人纷纷被贬,而跟随宋孝宗的侍从龙大渊等人则继续升官。
在士大夫们看来,无论北宋还是南宋,士大夫们一直秉承着“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原则,因此,士大夫群体普遍对皇权过度干涉政治,带着一种抵制态度。
一次宋孝宗想要过问户部的出纳细节,户部侍郎周葵就很不客气地说:“这么小的事您也关心,真是出人意料!一定是龙大渊等人想从中图利谋私吧?”对此,宋孝宗“色为动”。
宋朝皇权与士大夫角力的结果,如果双方互为妥协,就是宋仁宗朝的和谐局面;如果皇权弱势,就是宋高宗朝一度出现的君弱臣强局面;如果士大夫过度强势,就有可能出现南宋后期的史弥远、贾似道等权臣执政局面。
宋孝宗一直不敢大意,谨慎维护皇权的权威。
皇帝强势,士大夫们吃多了苦头,敢说话的自然就少了,敢冒头的就更少了,这使得士大夫们对于北伐一直意兴阑珊。个中原因复杂,不是简单的忠勇或懦弱可以评判。
南北多年相安无事,使得宋孝宗更加关注内政、勤恳治国。宋孝宗下令将纸币“会子”作为法定意义的权威货币辅助流通,促进了纸币在南宋境内的流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此外,宋孝宗大力兴修水利,减轻百姓的赋税徭役。为了裁撤冗官,宋孝宗仅在淳熙十三年(1186)一年,在临安府就裁撤近千人。
在这位经常穿着旧衣服上朝的皇帝带领下,南宋出现了“乾淳之治”的小康社会。当时南宋国库充盈,钱货堆积如山,以至于连穿钱的绳子都腐烂了。对此,元朝宰相脱脱在主持编撰《宋史》时,就赞誉宋孝宗“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