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之争,暂时尘埃落定。但在多年后,当宋哲宗开始亲政时,围绕当初到底谁才是自己继承帝位的支持者,又在朝中掀起了一场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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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迹象表明高滔滔有主动谋取摄政地位的意愿。幼主继位,按照历史惯例,得有皇太后或太皇太后垂帘辅政,此时后宫之中属她辈分最高,所以,她没得选。
本朝第一个摄政太后刘娥,早在其夫宋真宗生病的两三年间就深度参与处理政事。到宋真宗病逝、幼主宋仁宗即位时,刘娥已有足够的政治经验,顺利进入摄政太后的权术生涯。
但与刘娥不同的是,高滔滔在开始正式摄政之前,毫无政治经验。无论是英宗朝还是神宗朝,她都是一个谨守后妃之道的女人,没兴趣也没机会参与朝廷政治。唯一的政治态度流露,是在王安石变法后,跟随当时尚在世的姨妈曹太后,劝谏宋神宗废除新法。仅此而已。
当她开启垂帘听政之后,必须面对的抉择,就是如何处理宋神宗留下来的政治遗产——新法以及一批支持新法的朝臣。很明显,这些政治遗产,与她本人的政治倾向是相悖的。
为了快速上手,掌控国家事务,建立自身权威,她开启了路径依赖模式,在熟悉的人和事之间寻求支持。人是“老人”,她选中的人,基本都是其丈夫宋英宗时期的重臣,比如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等;事也是“旧事”,就是要废除神宗朝以来施行的新法,恢复到神宗朝以前那个她所熟悉的祖宗旧制时代。
最关键的是,她期待中的人和事竟然也如此匹配——她熟悉和信任的老臣,个个都是新法的反对者、祖宗旧制的拥护者。那么,新法的废除,拥护新法的朝臣的清洗,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根据记载,高滔滔摄政后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抛开正常的政治途径,私下派太监到洛阳向司马光问政。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在洛阳隐居著书15年的司马光,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重返政治核心,并成功反扑新法,得偿夙愿。
洛阳问政后不久,司马光入朝拜相,并进一步援引反对变法的吕公著、文彦博等人入朝。朝中出现了蔡确、章惇等变法派与保守派对峙的局面,双方势同水火。
为了控制舆论、打击变法派,司马光等人又私下推荐了苏辙、朱光庭等保守派给高滔滔,请求授予谏官之职。随后,王岩叟、刘挚也被引入朝廷,充当御史,专门攻击变法派。
司马光还建议高滔滔,设置看详诉理所,替宋神宗时期反对新法的官员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和官职,重新安排进朝廷的各级部门。
政治斗争的本质都是人事安排。哪一方占据了朝中职权的优势,在接下来的政策变动和清理异己中,必将稳赢。
人事安排到位后,谏官们对变法派发起了猛烈攻击,蔡确、章惇先后离开京城,支持变法的其他官员也陆续被贬出朝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方田均税、市易、保甲、青苗、免役等变法的成果被尽行废弃,国家制度似乎一夜回到了18年前。
1086年,农历九月,司马光在重新出山一年后病逝,太皇太后高滔滔大声恸哭。3年后,吕公著去世,高滔滔再次哀恸不止,流着泪对朝臣们说:“邦国之不幸,司马相公已故,吕司空又逝。”在她摄政的时间里,她的权威先后成为司马光和吕公著两任保守派领袖压制新法的工具。如今,工具的使用者离开了,工具似乎失去了方向。
实际上,在司马光死后,保守派内部逐渐分裂为三派,即后世所称的“蜀洛朔党争”。而高滔滔并无任何强势干预的姿态,只是任其党争环境恶化下去,直至像黑洞一样吞噬了这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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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滔滔的私德其实很好。她崇尚节俭,以朴实著称,虽然出身贵族,但对民间疾苦有恻隐之心。她对待外戚——自己的娘家人,态度十分严苛,不徇私情。
但更多时候,她的美德仅限于她能感知的范畴。一旦进入治国领域,需要她站在更高的立场去权衡利弊,施行利国利民的美德,她就变得茫然无措,甚至成为政治上的“失德者”。
必须承认,一个政治家的美德,跟作为个体的美德,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从王安石变法开始以后的北宋政坛,几乎很少人意识到这一点,每个人仍然习惯用个体的美德去衡量政治家的美德,结果都陷入了偏执的境地。而高滔滔显然不具备改善纷乱朝局的思想与能力,这已经超越了她的日常经验。她只能作为一面旗帜被一帮老臣扛着,宣传她的私德,进而美化她作为政治家的道德。
但实际上,被史书美化为“元祐治世”的高滔滔摄政时期,却是北宋走向亡国深渊的前奏。致使北宋亡国的各种伏笔,此时已经埋下了。
高滔滔摄政时期,给北宋种下了三大恶果:第一,对宋神宗时期变法内容的全盘否定,将北宋经济推向了崩坏的边缘;第二,对西夏的割土示弱,不仅未能换得边境和平,反而刺激了其得陇望蜀的野心;第三,党同伐异的政治迫害,拉开了北宋末年翻来覆去的党争序幕。
尤其第三点,是北宋末年政局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朝局的重心不再是研究如何富国强民,而是研究如何打倒对手,彻底演化为一派打击另一派的斗争。
变法派中有真心实意希望国家变好变强的人,有想借变法攀龙附凤谋求高升的人。正如保守派中同样有为国谋不为己谋的人,也有借废除新法维持官僚贵族既得利益的人。假如高滔滔有识人的本事,那么,她应该采取的治国原则是就事论事,而不是就人论事。
可惜,在实际操作中,朝局中人都被站队和标签划成新旧两党,而新法也遭到不分良莠的整体废除,毫无回旋的余地。
在被史书称为“元祐更化”的这场废除新法运动中,高滔滔表现出了对保守派老臣的绝对依赖性。作为国家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她未能展现出超脱于党派之上的态度,也未能施展更具智慧的权谋,而仅仅沦为保守派全面废除新法、打击变法派的一个工具。
宋神宗时期党争的历史,在高滔滔摄政时期又重演了一遍,而且是变本加厉地重演了一遍。
变法派领袖蔡确被贬出朝廷后,曾游安州(今湖北安陆)车盖亭,并作了一组绝句抒发个人感情。不料,保守派抓住机会,曲解诗意,上奏称其诗中影射高太皇太后为武则天,由此制造了“车盖亭诗案”。高滔滔下令蔡确自辩,却不接受他的自辩之辞,还坚持认为朝中有蔡确党,将打击面扩大到整个变法派。
高滔滔的做法,引起保守派内部一些人的反对。范纯仁提醒说,“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诛窜大臣”,文字狱这个头不能开呀。吃过“乌台诗案”苦头的苏轼也认为要从轻发落,不可株连他人。但高滔滔仍然利用手中的权力,制造了北宋开国以来打击面最广、打击力度最大的文字狱案。
蔡确后来死于贬所,变法派也遭到斩草除根式的清算,连范纯仁都被扣上袒护蔡确的罪名贬出朝廷。
当年,针对苏轼的“乌台诗案”爆发时,高滔滔跟随曹太后向皇帝求情,而现在,她发起针对变法派的文字狱,终于活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这起牵连甚广的“车盖亭诗案”,影响比“乌台诗案”还要恶劣。它挑起了新、旧两党在此后的斗争中务求赶尽杀绝的政治报复情绪。日后,新党掌权,同样不遗余力地打击旧党,立“奸党碑”。
自此以后直至北宋灭亡,朝局就在新旧党争之中反复重演了四五次,帝国掉入了权斗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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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所有人都忽视了一个人的存在——宋哲宗赵煦,他才是大宋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高滔滔摄政9年,宋哲宗从一个9岁的小孩,成长为一个19岁的青年。然而,军国大事仍然由高太皇太后和几位大臣拍板,皇帝始终没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