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8年,登基不久的年轻皇帝宋神宗召见王安石,询问治国之道。王安石直接说,唐太宗这种级别的帝王就不要学了,咱要干就直接对标尧舜,“每事当以尧舜为法”。
第二年,1069年,御史中丞吕公著向宋神宗推荐了张载,推荐理由是张载“学有本原”,“四方之学者皆宗之”。也就是说,在张载50岁这一年,他已在帝国思想界奠定了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根据程颐的说法,张载“所居之乡,学者不远千里而至,愿一识其面,一闻其言,以为楷模”。从接受范仲淹的劝告算起,至此时,历经整整30年的苦读,张载终于开山立派。他创立的门派,后来被称为“关学”,与周敦颐的濂学、二程的洛学、朱熹的闽学,一起并称为“濂洛关闽”,是宋代理学四大主流之一。
宋神宗听说国家还有这号人物,赶紧召见。像问王安石一样,皇帝也问了张载治国之道。
没想到,张载的答案跟王安石的答案差不多,都要皇帝直接对标最高标准开始干。张载的原话是:“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皇帝听完,像打了鸡血一样,很兴奋。这说明当时国家最聪明的脑袋,想法都是一致的。
一年后,1070年,宋神宗任王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同宰相,开始了大规模的变法运动。
新法推行后,王安石邀请张载加入协助,但最终两人却未能走到一起。根据张载弟子吕大临的记述,王安石主动向张载发出邀请,张载答复说:“朝廷将大有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孰敢不尽。如教玉人追琢,则人亦故有不能。”
啥意思?变法我是支持的,但你要与人为善,大家商量着来就没问题;如果强迫我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干,那可不行。
可见,张载委婉地拒绝了王安石。
从与宋神宗的问答来看,张载也属于变法派,但他为什么要拒绝加入王安石的队伍呢?一个主要原因是,张载认为王安石的措施太急了,过于激进,这违背了他本人作为一个温和变法派的初衷。
最终两人“语多不合”,王安石“默然”“不悦”。
没多久,张载突然被派去浙东审理一起贪污案。针对这次人事安排,当时就有人提出异议,张载向来以道德学问见长,为何要安排他去处理案件呢?王安石引经据典回答说,张载这么厉害的人,让他去断案就跟囊中探物一般,有何不可?言外之意却对张载含有讥讽和轻蔑。
等到张载办完案子回朝廷,新旧两党已经因为变法措施撕破了脸皮,旧党代表人物都被贬出了京城,其中就包括张载的弟弟张戬。
看到此种局面,张载辞官,返回横渠讲学。
从某种意义上说,张载和王安石都是范仲淹的“学生”,他们分别是范仲淹一部分“遗产”的优秀继承人。具体来说,王安石继承了范仲淹变法革新的部分,熙宁变法本质上是范仲淹主导的庆历新政的延续和深化;而张载更多的是继承了范仲淹复兴儒学的部分,思想的继承远远超过政治的继承。
这跟张载和王安石二人的身份地位也有关系。王安石在大宋政坛摸爬滚打多年,一度是整个国家的二号人物,是一个握有实权的激进变法派,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实践他的改革主张。而张载虽然在学术上名气很大,两次获得皇帝召见,也做过一些地方的官员,但从未进入过国家的权力核心,属于没有权力的温和变法派。
王安石在变法的艰难推行与内讧中,最后罢相归隐南京钟山,绝口不谈国事,一心研究佛学。张载呢,尽管没有权力和舞台,仍然孜孜于自己的变法理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作“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
辞官回到横渠后,他和学生买地数百亩,依照《周礼》的记载,划成井田,中间留一块公田,四周八块私田分给无地农民耕种。他还组织当地民众兴修水利,使近千亩田地得到灌溉。这些效仿三代、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改革试验,基本都没有取得成果,不过,张载的较真儿和实干精神还是值得敬佩。
3
看一个人的执着和毅力,不应看他顺风顺水的时候,而要看他饱受挫折之后的表现。
张载在仕途上并不如意,这跟他的理想追求有所出入——他不是那种只躲在书斋讲学传道之人,他的终极追求是他苦读、冥想、彻悟得来的东西,要有利于百姓。在他眼里,“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对百姓有好处,这才是意义所在,对自己有好处,甚至对国家有好处,都意义不大。
但他一生得不到更大的机会去实践和推行他的理念。只能在自己当官或者讲学的地方,一点一滴去做。他没有抱怨,没有放弃,在重建社会秩序上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他的一些弟子正是得到他毕生力行的真传,陆续开始做乡规民约的工作,可以说是中国最早一批注重基层社会治理的士大夫。
张载的思想很深邃,但落脚点很细微,格局高远,又很接地气。
听到他这些乡村治理的事迹,你可能很难想象,他的主要成就是在探索宇宙本体的基础上形成的,并被誉为北宋诸儒中“对儒学真能登堂入室并能发展出一个新系统”(韦政通语)的大师。
我在关于周敦颐的文章中,提到过“北宋五子”(邵雍、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以及整个北宋社会面临的思想困境。那就是佛教和道教分别构建了一套解释世界和万物的系统,在中华文化圈内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儒家在意识形态和哲学层面,则是遭到了巨大打击。所以当时的士大夫都有一种普遍的焦虑,用他们的说法叫“道丧千年不得传”,至晚在西汉以后,儒家的理论发展就停滞了,大量的学者在对儒家经典做训诂解释的工作,在思想上不断重复孔孟之说。好不容易到8世纪出了一个韩愈,在思想上“反佛”,结果,由于儒家思想资源有限,在辩论深度上连他的学生都坦言难以为老师护短。
“北宋五子”的使命,就是再造儒学。说得直白点,就是在儒家指导国家和个人日常生活的实用功能之外,赋予它更高的格局。
在这个大背景下,“北宋五子”,还有后来的朱熹、陆九渊等人,都在努力构建自己的儒家理论体系,不仅用于解释社会,还用于解释宇宙。他们的儒家理论体系,被统称为理学。
按照宇宙本源的不同解释,他们之间又有了气、理、心的哲学分野。
我们知道,二程和朱熹主张“理生万物”,这一派后来被官方接纳而成为正统,形成狭义的理学,影响到了近代,才被口诛笔伐;陆九渊和明代的王阳明主张“心即理也”,这一派形成心学,同样拥有一大批粉丝,直到现在依然很受推崇。
而张载,则是“气”的理论创始人。他以“太虚—气”为最高范畴,把万物的本原看作客观存在的物质实体——气。用现在的话说,张载就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的思想体系很严整,理学、心学的重要命题,在他那里已经都显现端倪。尤其是他阐发的“民胞物与”和“横渠四句”,达到了宋代理学最高峰的境界,受到宋明诸儒的集体膜拜。
但可惜的是,思想门派类似于武林江湖,有两点对于门派的发扬光大至为重要:一是开宗立派得生逢其时,还得能熬,要活得够久,不然打下半边天,最终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二是门派要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加入,显得师门热闹,声势壮大,万一门人中再出一个大牛人,这就更稳了。
所以说,张载跟周敦颐一样,都吃亏在生得早,走得早。他们开创的关学和濂学,为宋代理学作出了筚路蓝缕的贡献,然而,两人都只活了五十七八岁,还没等到理学的黄金时代到来就走了。相较而言,二程就好命了,他们出生晚一些,尤其是程颐活到了75岁,从11世纪熬到了12世纪,洛学在他手上就发扬光大了。
而因为张载走得早,他的一些弟子比如吕大临,在老师逝世后转投到了二程门下。此消彼长,门派的影响力差距,无形中又拉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