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们看来,柳永的词唱起来很爽,但仅限于私人化的娱乐场合,而在国家治理层面,是万万不能让人怀疑帝国最高层是推崇这些**词艳曲的,不然会引起道德人心的堕落。连带着,肯定也不能录用这个举国皆知的“**词”作者当官,只能让他去填词,国家的道德体系才不会乱了套。
宋真宗就曾降旨说:“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阅读范围超出儒家经典,写作带有浮靡文风的人,都要严肃处理。这是朝廷要振兴儒道,净化文化环境呀。柳永若是官场中人,肯定要被树立为反面典型进行打击。
宋仁宗在位时期,同样“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柳永的**冶讴歌之曲,同样属于严厉打击的行列。尽管皇帝本人会以“内部批判”的名义循环播放他的曲子,但在公开场合恨不得搞一场烧毁柳永作品集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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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整个时代写浮艳之词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柳永成为被打击的出头鸟?
词这种形式,是供教坊乐工、青楼女子歌唱的,从一诞生就带有俗艳俚语的特征。在苏轼特意强调词的豪放性之前,婉约词几乎一统天下,甚至连苏轼本人,绝大部分的词创作也都是婉约风。婉约,就必然多多少少带有闺门密语、浮艳虚薄,乃至**媟鄙俗的调调。
如果硬要说创作有原罪,那也是词的原罪,而不是柳永的原罪。
柳永的作品集《乐章集》中,确实有不少“**词”,赠妓、咏妓、狎妓之词比比皆是,甚至还有直接写男女**之词(当然,相比明清情色小说的写法还是文雅多了),被李清照批评为“词语尘下”。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
洞房饮散帘帏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柳永《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
像这阕《昼夜乐》,写名妓秀香,上片写她的容貌、声音,用词已经颇为艳情,但下片更不得了,直接写男女**的场面,这就难怪要遭人诟病了。
因为这些“**词”在柳永的作品集中特别扎眼,所以,尽管他还写过许多经典的羁旅词、怀古词、城市词,但通通被无视了,人们仅留给他一个标签——风流浪子词人。
然而,那个年代的大词人,无一不是这种写法。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场面怎么写得含蓄一点,所谓“雅俗之别”罢了。
和柳永同时代的张先、晏殊、欧阳修等人,都是写作男女**情感乃至色情风味词作的老手。像欧阳修这阕《忆秦娥》:“十五六,脱罗裳,长恁黛眉蹙。红玉暖,入人怀,春困熟。展香裀,帐前明画烛。眼波长,斜浸鬓云绿。看不足。苦残宵、更漏促。”**裸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柳永之词。而比柳永晚出生半个世纪以上的苏轼、秦观等人,也依然在写“笑倚人旁香喘喷”“玉纤嫩,酥胸白”等**词句。
但只有柳永,背负**词之名,遭到了最猛烈的批判,付出了落榜的代价,一生仕途困顿,这显然是极不公平的。
为什么会这样?
其他人都以双重人格在写词,只有柳永全身心投入,不加掩饰,成为史上第一个专业词人,这使得柳永更容易成为被攻击的靶子。
宋朝士大夫发展出文学体裁的等级论,即“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虽然都是创作,但不同体裁的创作在道德上有高低之分,文章第一,诗第二,词曲最下。张先、晏殊、欧阳修等柳永的同时代人,对这一准则的把握都很老到,戴上面具写载道文章,卸下面具写言情之词,毫不含糊。但柳永不懂这一套,别人把词当“余事”“末技”,他把词当成全部,与歌女乐工打成一片,率真而不加掩饰,难怪吃了大亏。
传统士大夫基于自身的道德优越感,认定俗艳词曲仅可以在帝国统治阶层内部把玩,因为他们读过圣贤书,有辨别力和把控力。但绝对不能在小民之间流传,否则,会导致社会道德的坍塌。带着这种道德优越感和恐惧感,他们固然会在私人场合吟唱士大夫阶层的“**词艳曲”,但在公开场合绝对要排斥**绮靡之音,以维护儒家诗教的正统地位。
换句话说,士大夫有士大夫的**书写模式,民间有民间的**书写模式,二者界限分明,被认为是“雅俗之别”。柳永一定要跨界,代沉沦的青楼女子立言,这是民间的姿态,士大夫阶层是不认的。
传统士大夫阶层对文化的层级就是这么严苛,你可以说他们高傲,说他们虚伪,但就是改变不了他们的特性——他们容不下一个全身心代表民间文化的人。
据说,柳永以词触怒宋仁宗之后,曾去拜谒宰相晏殊求通融。晏殊问:“贤俊作曲子么?”柳永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冷冷地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
柳永以为,同样写词的晏殊大人,一定对自己心有戚戚焉,哪知道,在晏殊大人的思想里,词与词是有天壤之别的。柳永笔下“针线闲拈伴伊坐”——歌妓一边做针线活,一边与情郎相倚相挨——这样的句子,晏殊就说自己绝对不写。
晏殊写思念,那必须是传统意境,雍容典雅,比如“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柳永那种庸俗化、日常化的场景,是他相当不屑的。所以抱歉,咱俩虽然都写词,但绝非一类人。
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肯定是柳永的词更能反映时代的风貌,因为他的词是有生活气息的,带有时代的烟火气。而晏殊等士大夫的词,几乎看不到任何时代信息,有的只是传统意境的揣摩和复述,搭配私人化极强的情绪,放在唐宋元明清任何一个时代里,都是成立的。也正因此,柳永的世俗化写作,在当时就打败了晏殊等人的精英化写作,不仅在民间广为传唱,还悄悄传进了皇宫。当下的真实,永远最动人。
而柳永最终被打入另册,也恰恰由于他的词太出名,使他无形中被当成了市井俗艳文化的代表人物。
枪打出头鸟,人红是非多,他被上纲上线为儒家正统文化的对立面,并作为市井俗艳文化的代表人物遭到正统的鄙视和唾弃,也就顺理成章了。
士大夫阶层中有真诚的个体,但作为掌控主流意识形态的群体,则一定是虚伪的。所以他们一方面沉迷甚至模仿柳永的词风,另一方面却必须公开排斥和否定柳永的词品,进而排斥和否定柳永的人品。
整个宋代,柳永是所有著名词人中地位最低的,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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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任何一个写词的人,都无法忽视柳永的存在。
他的词太经典了,尽管当时的士大夫对他的**媟艳俗表示不屑,然而,背地里无不边骂边学。
宋人笔记有载,秦观和老师苏轼久别重逢,苏轼向秦观道贺说,你现在填词更厉害了,京城都在传唱你的“山抹微云”那阕词。秦观客气一番,说恩师谬奖。苏轼却接着说,但想不到我们分别后,你却开始学柳永作词了。
秦观不承认,赶紧辩解说:“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先生不要空口无凭,毁我清誉呀。苏轼则当场举例质问道:“‘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观惭愧不已。
这个故事信息量很大。秦观和苏轼的对话发生时,柳永已经故去三四十年,但他的影响力显然未减当年。从对话内容来看,被后世称为“婉约派一代词宗”的秦观,和“豪放派鼻祖”的苏轼,两人均对柳永的词作和词风相当熟稔。他们对柳永词都十分不屑,但吊诡的是,尽管他们都不愿承认,但在无形之中,却受到了柳永词深深的影响,抹都抹不掉。
苏轼调侃秦观学了柳词句法,而他自己也活在被柳永影响的焦虑里。
从苏轼的一些著名词作中,不难看到柳永的影子。比如《江城子·记梦》中的“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分明就是柳永《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转写。
而同题词作《八声甘州》,柳永对景融入人世无常的感慨,想必也给苏轼写出“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以相当的启示。因为苏轼曾称赞柳永的《八声甘州》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几句,“不减唐人高处”,显然是十分欣赏这阕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