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巽的几次安排全都落空了,他不得不进行深入的思考。于是,日伪军又做出新的安排,开始厉兵秣马,准备再次偷袭冀东八路军,日军前线指挥部召集了战前会议,对每个人私下都交待了:此次进攻不是真的。唯独没告诉丁五金。而所做的进山清剿准备工作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丁五金不明就里,仍旧把情况透露给翟小倩了。
自从两个人深交以来,翟小倩以搜集写作素材,分析天津“剿共案例”和为赚一点情报费为名,问东问西,问南问北;而翟小倩此时恰恰怀孕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不是感情深到一定程度,怎么会为他怀孕?丁五金对翟小倩非常怜爱,对她想知道的事情,有意无意地都透露了出去。
后来据翟小倩分析,丁五金这么做,固然有怜爱她、顺遂她的意思;丁五金对她过于关注军事情报心里早已起疑,他但该说的时候还是对她直言不讳;其实,他还有另一种心理,就是厌战、怕死,希望打一仗便下次不再打;希望日伪军吃败仗,受到教训。但他不知道治安军是听喝的,日军要求进攻,治安军不能不出动。而日军要剿灭冀东八路军的意图绝不会因为吃一两次败仗而有所改变。
这次假偷袭的消息照样传了出来。八路军照例设了伏击圈。
八路军游击区的奸细和眼线及时将信息反馈到日军前线指挥部。
丁五金被抓了。日军特务机关长雨宫巽亲自处理了这件事。他没有对丁五金用刑,而是把丁五金关进一间设施齐全的日本人卧室,派一名日本军妓陪同,按时给他们送饭,让丁五金用三天时间把问题想清楚,写出文字交代。尤其要说清背后的共产党。丁五金考虑到第二天,就写出十来页自己多年来的反共经历,历数自己对大日本皇军的贡献,矢口否认对外泄露任何情报。然后请日本军妓将材料送交雨宫巽。之前,丁五金与日本军妓十分交好,感情融洽,日本军妓便对丁五金印象不错,没有想到丁五金会出幺蛾子。就在她拿着文字材料刚刚出门,丁五金就用腰带在厕所里吊死了。待雨宫巽看了文字材料大发雷霆,派宪兵队来抓丁五金的时候,发现他早就死了。
日军掩盖了这个情况,在报纸上发消息说:市公署副市长兼剿共副司令丁五金因需要被派往日本工作,为期一年。还在报纸上登出一幅照片,丁五金站在塘沽码头的日本军舰上与送行的人挥手告别。
连丁五金的家里人都觉得这一切是真的。因为,日军没有对丁五金的三个儿子和老婆做任何处理,他们该干什么,还让他们干什么。只有翟小倩心里明白,丁五金应该是死了。否则,丁五金不可能不和她打招呼就远去日本。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的爱,是痴迷的,是无所保留的,是鬼迷心窍的;尤其翟小倩这样的才女,完全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翟小倩让刘海涛陪同,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回到家里以后,她握着刘海涛的手问:“我肯定被日本宪兵队盯上了,怎么办啊?”刘海涛道:“一切装不知道。埋头写你的作品。现在很多人都觉得你是汉奸,你就再把这个角色演得像一点。多写对日军歌功颂德的作品,别怕肉麻。你要学习万家铭,写出让日本人只有高兴而看不出问题实际上很有问题的小说。”翟小倩道:“我只怕没有万家铭的本事。”刘海涛道:“为了生存,你会很快学会的。”
八路军那边设伏以后,敌人却没有来,便引起梁海天深思。他立即安排抓捕丁村的丁为中。但丁为中因为日伪军并没有真的进攻,知道八路军会盯上他,便连夜潜逃,于是和哨兵发生搏斗,被哨兵打死。
刘海涛为了帮助翟小倩竭力表现,排除日本人对她的必然怀疑,为她做了这样的安排:暂且放下长篇小说的写作,集中精力写一批短篇小说,到天津市各大小报纸发表,形成地毯式轰炸,发起一股歌颂中日亲善的旋风,日本人里的中国通很多,他们不会视而不见。
这一招果然效果显著,各报纸出于五花八门的目的,加之翟小倩也算知名作家,所以,几十篇短篇小说顺利发表出来。最短的几百字,稍长的几千字,洋洋洒洒,处处得见翟小倩之名。天津市报界一下子出现“翟小倩旋风”,人们对这个名字更加刮目相看。各行各业的人们不一定都买杂志看,但买报纸却是城里人的一大习惯。甭管挣钱多的还是挣钱少的,连拉胶皮的人力车夫都会舍出几个大子儿买张报纸坐在路边溜两眼,哪怕回头留着包窝头咸菜呢。加之翟小倩的短篇小说都以女**为内容,很得读者喜欢。而知识界、文化界便有一些有识之士和热血男儿在报纸上发表隐晦文章,贬损和暗骂翟小倩是“肚兜商女作家”。直接说汉奸肯定是不行的,人们就把汉奸两个字衍化为商女,其实其暗指的意思尽人皆知。那一时期,“商女”两个字的使用率极高。尤其一些稍稍有些进步倾向的报纸,动辄便讲杜牧,更有胆大的报纸借批评杜牧之名在悄悄引用《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商女两个字差不多成为翟小倩的代名词。翟小倩也是天天看报纸的人,便向刘海涛哭诉。刘海涛道:“这是保护你的最佳外衣,忍着吧。”
市公署却是与知识界、文化界进步人士唱反调的群体,他们经过研究,做出两项决定:一是把翟小倩命名为“对中日亲善做出特别贡献的光荣作家”;二是要在国际俱乐部召开新闻发布会,为翟小倩颁发“荣誉市民”奖章。这些动议起初日军不同意,因为他们对翟小倩这个人一时间还看不准。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做这些事之前,先要铺垫。否则事情显得太突兀,就会令人怀疑是阴谋。而市公署实在不是什么阴谋,而是阳谋,就是要在市民中大力培植对中日亲善做贡献的人。进行铺垫的具体措施,就是组织一批无聊文人在报纸上吹捧翟小倩。这些人从翟小倩的行文风格,说到她的做事风格,进而抖出她曾经是日本顾问小野的“红颜知己”,再继而挖出她的内衣**都是从日本东京空运过来的“由美子”名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天天看报的翟小倩汗流浃背,无地自容。
在这样的气氛中,国际俱乐部的新闻发布会如期召开了,全市各界二百位知名人士,几十个新闻媒体的百十名记者,外加五十名唱喜歌的少年儿童,把个第三厅的大舞厅挤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主持人宣布开会以后,市长和日本顾问讲话,然后翟小倩走上主席台,由市长亲自把“荣誉市民”奖章别在翟她的胸前。此时,掌声和闪光灯噼里啪啦混成一团,少年儿童扯起嗓子唱起《樱花谣》:“樱花呀樱花,三月里盛开的樱花,樱花呀樱花,睛空间灿烂的云雾,它不怕狂风吹,它不怕暴雨打,花瓣虽然漂零,花枝永远挺拨,花枝永远挺拨,啊孩子啊孩子啊,不要难也哩呀沙喏!”最后一句是“用劲拉”,被孩子们唱得杂乱无章七零八落。热烈,而乱;乱,而热烈。远远站在后面的刘海涛只觉得头昏脑胀,肠胃翻倒。此时乐队奏起舞曲,交谊舞开始,因为人多拥挤,跳舞变为拥抱。男人与女人互相拥抱,穿华服的男人与穿和服的女人拥抱,穿和服的男人与穿旗袍的女人拥抱。翟小倩被日本顾问拥抱而且亲吻,她推说内急跳下主席台,挤到后面找到了刘海涛,两个人一起逃了出来。
他们通过了三道岗哨,来到外面灯光下的甬道上。惨白耀眼的灯光,照得他们面无血色。正要长出一口气,后面两个记者追了出来,一个说:“请问翟小倩小姐,这位是你的对象吗?”话音未落,闪光灯便频频闪烁,刘海涛急忙伸手遮住自己的半张脸。
一场新闻媒体的地毯式轰炸爆发了。在读书界、报界乃至整个舆论界,翟小倩的名头与声誉,用大红大紫来形容,似乎也言不及意,难以表现。
天天看报纸的张志强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委托孔德贞再次找到刘海涛,于是,深更半夜,在南门外大街刘海涛的寓所里,两个人又发生了激烈争论。孔德贞首先是这么问的:“刘海涛,我还是要问你,你究竟是为哪一边做事的?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抑或为汪精卫?”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哪边也不为,只为抗战。”
“伙同翟小倩出入伪政府举办的中日亲善颁奖晚会,是为了抗战吗?”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就不能向张志强、国民党方面靠拢一下吗?”
提起国民党,刘海涛想起在王政委那里看到的文件《降兵如毛,降将如潮》,便反唇相讥:“你别张口闭口国民党、国民党的,我说出一串国民党要员的名字,你不要脸红——汪精卫,国民党中委、行政院长、副总裁、国民参政议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国民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长,军事委员长,中政会委员;陈公博,国民党中委、实业部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立法院长、组织部长、上海市长、军委会副委员长、中政会委员、代理国民政府主席兼军事委员长等;周佛海,国民党中委、宣传部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中储银行总裁;褚民谊,国民党中监委、行政院秘书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外交部长、驻日大使、广东省长、宣传部长、中政会委员;此外,顾孟余,国民党中委、铁道部长、交通部长、贵州省主席;刘郁芬、国民党陕西省主席、甘肃省主席;孙良诚,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山东省政府主席、第39集团军副总司令;门致中,国民党第16陆军总指挥、宁夏省主席、冀察委员会建设委员会委员长;许修直,国民党内政部次长;庞邴勋,国民党中监委、河北省主席、战区副司令长官、第24集团军总司令;吴开先,国民党中委、组织部副部长;等等等等,简直数不胜数。这些国民党政府高官,不是都跑到日本人扶植的汉奸政府里做事去了吗?”
“好啊,你现在身边有个翟小倩,信息渠道畅通了,是吧?”
“这和翟小倩有什么关系?我的信息非得来源于她吗?”
“难道还有别人吗?是谁,说说看,让我也明白明白。”
“你不要拽词,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事实,但蒋委员长对这些人有多恨,采取了多少补救措施,你知道吗?”
“我没听过老蒋的演讲,但你们做的事,我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国民党的意图你尊不尊重?”
“那要看什么意图,只要有利于抗战,我都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