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什么内容?”
“跑马场哪匹马最有潜力。”
“我操,又让你抢在前面了。”
“什么意思?”
“这样的创意和选题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这种事大白天是想不起来的,必须夜深人静的时候想。”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往杂志社走,刘海涛胡乱地应付着齐有为。不过,幸亏齐有为没问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否则,刘海涛说不定就说漏了兜。
而回到杂志社以后,刘海涛虚晃一枪,说是去找马向前汇报,便甩掉了齐有为这个尾巴,立即又推车走了。他必须赶往父亲那里去,把陈希更怀疑父亲是梁海天的老爹这件事告诉他,让他赶紧采取措施。尤其要叮嘱父亲这些日子不要再去天津联合准备银行。刘海涛马不停蹄地骑着自行车跑到了海河边父亲的商铺,但商铺落了锁。父亲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父亲的这个商铺,是个不折不扣的前店后库的杂货铺,比如谦祥益的绸缎,瑞蚨祥的旗袍,盛锡福的帽子,老美华的布鞋,抵羊牌毛线之类,他都销售。因为父亲属于批零兼营,所以销货量很大,便与这些老字号老品牌的老板都成为好朋友。为他们分销,当然很容易做朋友,但若刁钻,便也成不了朋友。恰恰父亲是个厚道人。大名鼎鼎的抵羊毛线的老板宋裴卿曾经多次光顾父亲的商铺。
提到宋裴卿,天津人家喻户晓。他原本是山东汉子,18岁时在齐鲁大学肄业,转入燕京大学。毕业后即跻身实业界。他创办实业的历史,几乎就是中国民族工业发展的缩影。他早年从美国考察工商业之后回到山东,决心发展民族工业,走实业救国之路。为安全着想,选定了天津租界设厂,以保证原料、煤电的充足供应和水陆交通运输之便。还以招股方式组建股份有限公司,共筹集资金23万元,其中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以其子名义入股5万元,其部下20师师长孙桐萱以其夫人名义入股5万元,其余为自筹款,那年月这已经是巨款了。“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宣告成立,宋裴卿任总经理。“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民抗日情绪高涨,宋裴卿也深受影响。面对中国市场上洋货充斥的现状,他决心创造国货名牌,与洋货竞争。经反复思考,便十分醒目地亮出了“抵羊”的品牌,以暗指“抵洋”之意。时任国家实业部长的孔祥熙对国货“抵羊”毛线十分赞赏,宣布“予以免税”。此后,宋裴卿在宣传上大力投入,广造舆论,使“抵羊”毛线家喻户晓,全国闻名,销路大增,大败对手。为安全起见,他又把厂址安排在英租界内,地点在登百敦道(现云南路),共40亩地,设备齐全,机器先进,成为天津民族工业的佼佼者。“七七事变”后,日军猖獗,“抵羊”在夹缝中苦苦挣扎,艰难前行。
有一次宋裴卿来见父亲,刘海涛也在场,只听宋老板说:“周掌柜,眼下你不能只销国货,该挂幌子还是要挂幌子。这样才能干得长远。”这肯定是宋老板吃过不少苦头之后的韬晦之策。
父亲自然明白宋裴卿的意思,宋老板走了以后,父亲便进了一批日本的“味之素”。为了不显得突兀,在“味之素”的柜台旁边增设了天津“宏钟酱油”(光荣酱油)和“三伏老醋”(独流老醋)的柜台。还把“味之素”的广告牌立在门外招眼的地方。
眼下,刘海涛急于找到父亲,却根本就找不到。他骑着自行车跑到估衣街,找到谦祥益的老板,又找到瑞蚨祥的老板,他们都说没见到周掌柜。其他老板他都不熟,没法找。最后找到宋裴卿的公司,也没找见。便心急火燎地回了寓所。在街口,刘海涛又遇到那个日本女人拍着手掌扯着嗓子招呼孩子:“阿嘎江,阿路内,一马拿斯斯嘎!”俨然如在自己国家那么洒脱自然。内心烦躁的刘海涛心里那个气啊!偏偏日本女人拦住了他,说她听了齐有为的意见,买了一本大名鼎鼎的天津作家刘云若的《春风回梦记》,很多地方读不懂,需要请教他。他不得不苦着脸说:“好的,好的,回头你找我吧。”
那边日本宪兵正通缉哥哥梁海天,这边却要给日本女人讲小说?刘海涛不能不从心底里发出苦笑。但那边有一百块大洋高悬,为虎作伥、帮狗吃食的人会蜂拥而至。父亲显然已经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比哥哥梁海天处境更危险,情况更紧急。是夜,刘海涛在**转辗反侧,唉声叹气,夜不能寐。隔壁作家万家铭有夜里写作的习惯,他见刘海涛彻夜不关灯,便拿了一沓稿纸和一盒哈德门,敲开了刘海涛的屋门。
在另一端,马场道8号,屋里四个人在擦枪。两支美式45口径的半自动左轮手枪,一支比利时勃朗宁手枪,和一支德国造长苗大镜面驳壳枪。四支枪都很新,带着烤蓝。他们将手枪拆开仔细擦拭的时候,枪械因弹簧十分强劲,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三种大小不同的亮晶晶黄橙橙的子弹整齐地立在桌子上。
四个人都很年轻,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从他们梳得很顺溜的分头,和十分光鲜、毫无沧桑感的面庞看,他们应该属于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一个人说:“组长非要身在射击圈里,这对咱们的射击技术可是个不小的考验。”另一个人说:“尽量撇清呗,绝不能打不死敌人却把自己人打了。”
“对,小刘一个人防备身后,需要反向站着,需要警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异常绝不客气,开枪就打。”
“好的,我的驳壳枪子弹多,干这个正合适。”
“我们三人集中精力往前看,力争在第一时间将其撂倒毙命。大家记住,生死关头,发现意外阻力格杀勿论,当机立断,有谁算谁。”
随着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四支枪的零件全部安装就位,续上了子弹。他们把手枪装进上衣口袋,有两个人披上了带水獭毛领子的褐色斗篷,两个人穿上了铁灰色的风衣。都敞着怀,掏枪很方便。
外面天色已暗,那年月天津城里没有污染严重的工业,除去军车和市公署的小轿车,几乎见不到汽车,偶尔驶过一辆拉货的卡车,也是车身老旧,稀里哗啦乱响,惹得路人驻足观望。尤其工业区集中在河北三条石一带,而马场道一带的五大道这边非常清净。所以空气还算清新。路边树木的光秃枝条被冷风吹得呼啸作响。四个人出得门来,怀里都揣了花束,睃视了前后左右,便搭了四辆胶皮车,迤迤逦逦而去。他们要求快一点,而车主也正冷得不行,正希望跑一跑呢。
此时,坐落在北马路北门东70号的华北戏院,门还没开,而门前已有打算进去看戏的人,和蹲富余票的人。他们在冷风里裹紧衣服,脚底下倒着脚活动着。华北戏院原为天津市北洋第一商场,1932年初改建为华北戏院。其建筑为土木结构,内有木柱达130多根,为一大特色;坐席都是大板凳、长条椅,大门宽度不足3米,因其系商场所改,容量颇大,约有座位1000余席。那年月曾有著名少年京剧老生12岁的黄楚玉与青衣马砚云合演《珠帘寨》,名噪一时。京剧名家汪晓秋率团来此演出以后,更让华北戏院声名大振。
四辆胶皮车来到以后,没有直接把车拉到戏院门口,而是在远离门口三十米处的一家鲜花店门前停下。他们下得车来,付了车钱,转身进了鲜花店。进店以后,两个人到里面快速挑选了四束鲜花,付钱;另外两个人则站在门后隔着玻璃看着戏院门口。此时路灯早已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把周围的建筑物都变得朦朦胧胧。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驶了过来,停在戏院门口。服装店门后的两个人没动声色。因为,组长交待说,是一辆黑色小轿车。但倏忽间一辆黑色小轿车便驶了过来。他们发一声喊,四个人便快速跑出服装店,向那辆黑色轿车涌了过去。但轿车的车门打开以后,下来的是两个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女人。他们一声长叹,停住了伸进上衣口袋的手。
此时,两个警察手持警棍走了过来,对戏院门口围着的人推推搡搡。而戏院此时正好开门放人,人们举着戏票往里走。卖富余票的人有些着急,尖着嗓子赶紧叫卖。就在这种嘈杂的叫卖声中,又一辆黑色轿车驶来了,吱一声停在戏院门口。轿车的前面快速打开,跳下了西装革履的张志强。他来到后面,将后门打开,把一只手放在车门上框上,以防下车人磕了脑袋。里面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然而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动作迟缓地从车里挪出双腿,下车。已经等了许久的四个年轻人突然举着花束走过去。旁人以为他们要向胖子献花,便急忙闪开。只见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人突然一转身,将一支驳壳枪指向大家,而另外三个人掏出手枪便向胖子射击。“啪!啪!啪!啪!”胖子应声摔在地上。
两个警察听见枪声,喊了一声:“嗨嗨,怎么个茬儿?”却不敢上前,他们躲在几个卖富余票的人身后,只扒头看了看情景,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挤出人丛,躲进了黑灯影。因为他们看到了那支对着他们的驳壳枪。他们手里只有警棍而没有枪,就算有枪,恐怕见势不妙也不敢对阵。他们悄悄溜走,到警察局报告去了。
这么大的事警察局也不敢做主处理,便又赶紧向日本宪兵队报告。宪兵队长立马找来了特务队长,问:“你们的,盯没盯住张志强?”
特务队长是中国人,他眨着眼睛道:“盯住了,可以说,张志强被我们盯死了。这两天他只去狗不理包子铺吃了一次包子,再没见他到处乱走。”
“你们的,饭桶的!包子的!你们就是狗不理!”
特务队长被宪兵队长打了一个嘴巴喝斥出来。特务队长捂着脸,执拗地确信华北戏院门口的枪杀案与张志强无关。张志强家里没有电话,他办公室的电话也早被特务队连线监听了。张志强确实不应该牵涉进枪杀案。否则的话,他这个特务队长首先就没法交待。
夜已深,料峭的寒风像抹布一样擦拭掉了天上的团团云朵,露出亮晶晶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