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但老蒋自有老蒋的计划。西安事变爆发时,整训的军队只完成了一半,订购的军事设备大部分未运到,甚至连囤积起来准备打半年仗的粮秣弹药也只储下不足三分之一。假如抗战的爆发再推迟3年,征召的新兵即可练成,作为后盾的工业建设与备战工作也将初具规模,到那时再对日宣战,配合太平洋战争,那么,中国绝不至于单独对法西斯作战,断不会公私财产损失掉1000多亿美元,10亿亩耕地被破坏六亿亩,沿海地区工业设备全部毁灭!”
“请你不要说假如,现在的中国哪有假如?”刘海涛又一次打断他。
“是的,妈那X,”吴友善开始激愤了,拿着烟卷的手一挥一挥的,把烟灰抖得到处都是,“当时的抗日宣传如火如荼,处处民情沸腾。南京、上海两千多青年学生冒雨到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请愿,还打伤了外交部部长王正廷;‘一·二八’停战谈判期间,上海民众四十人痛殴出席谈判的我国首席代表郭泰祺。在那样冲动的氛围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过,据我所知,殴打王正廷、郭泰祺的人,不久就当了汉奸,到汪伪政府做官去了;在西安事变中动手捉老蒋的张学良警卫团长孙铭九,投敌当了日伪山东省保安副司令;张学良的亲弟弟张学铭,今年又投靠日伪出任伪军事委员会委员。当时言论最露锋芒、行动最激烈的人,却原来其实就是日寇的‘第五纵队’……”
“‘第五纵队’是什么概念?”
“这是个专有名词,来自1936年的西班牙内战,是指能量很大、祸害很大的叛徒和内奸,是一群令人发指也令人不齿的人。”
“……”
触目惊心,振聋发聩。刘海涛无言以对,开始耐心静听。此时,刘海涛想到了孔令诚,这个伪治安军副司令,如果听到吴友善的高论,会怎么想呢?
“妈那X,面对激愤的民情,怎么办?只能打。然而,未经充分准备就打,会是什么结果?在训练有素有备而来的日军面前,能有多少胜算?在淞沪‘一·二八’血战中,中国金钱损失约为十四亿元,闸北华界的商号被毁达4204家,房屋被毁1·97万户,人员伤亡惨重,而日军死伤合计仅3000多人。这个差距是不是让人恹心?在淞沪会战时,有一支部队从外地开到江湾火线后面,准备休整几天就上火线。他们挤在几个村庄举火造饭,炊烟四起;空地上晒满了换洗的衣服,随风飘舞。敌机飞过的时候发现了目标,竟放肆地低飞掠过,几乎要触碰屋顶,紧接着就是一顿机枪乱射,炸弹滥投。如此一来,这支还未上火线的部队伤亡惨重,又要调回后方去补充整训了。再说后勤方面,上海战区虽说有铁路、公路和河道可资利用,那时敌机也未能切断我方的供应线路,但因粮食供应紧缺,前线的官兵竟还有饿着肚子上阵的!我还是师部的参谋,就有过两天只吃一个窝头的经历!中日两国军力的对比犹如一名轻量级未成年拳手与一名重量级正值壮年的拳师对阵:敌人是头等强国,有配备近200万吨兵船的海军,2700架全天候飞机的空军,450万训练精良、装备充足的陆军;而我们这个衰老的大国,海军仅5万吨兵船,为敌方的四十分之一;空军仅300架旧式飞机,为敌方的十分之一;陆军仅有200万,不足敌方二分之一,还是未受教育的来自农村的士兵与不懂现代战术的指挥官。双方装备之悬殊更令人吃惊:日军一个师有5000多匹马、500辆汽车,步枪每人一支;而国军每师只有3800支步枪,全国动员兵力300万至500万,可是只有步枪100万支。而兵工厂每月用来造兵器子弹的原料300吨还要靠美国飞机空运输入;制成的子弹,平均每个兵只分得4发。既无坦克,又无陆空协同,多数师还没有大炮。我们的士兵往往在战场上遭遇到敌军坦克时,才刚刚晓得天底下竟有这种新式武器。战事一开始即发现伤兵无医无药。在‘八·一三’淞沪会战中,一个师被击溃了就用另一个师顶上去,老蒋耗10年心血训练的20个德械师全都葬送在黄浦江畔,我们雏型的空军也折损逾半,海军舰只几乎全部在马当自沉以封锁长江航道。原有的弹药装备经过‘八·一三’沪战、台儿庄会战、徐州会战、长沙会战以及豫南会战以后,消耗殆尽。妈那X,到今年衡阳巷战时,我们只能用旧式的刀矛来对抗日军的机枪大炮,这怎能不伤亡巨大呢?就在我们这边英勇抗日的时候,那边法国政府封闭滇越铁路,英国政府封闭滇缅公路,使我国对外交通完全断绝。法国还让6万日军假道越北进攻滇桂。德意日签订同盟,苏日也有互不侵犯协议,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美国还运废铁支援日本的军火工业。而我们有钱买不到武器,买到了又运不回来。在长沙会战、衡阳之战中,我们的官兵士气高昂。可是日军悍然违反日内瓦公约,妈那X使用糜烂性毒气,使我们的战士尸横遍野。记住,日军是依靠施放毒气强渡耒河的!”
“日军灭绝人性,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但你也别把国军说得那么十全十美。”
“我并没说国军没有失误,失误当然有。我们实行‘焦土抗战’,鼓励撤退疏散,然而对忠义的同胞没作妥善的安置,对流离失所的难民缺乏必要的援手,任其四散逃奔自生自灭,这是不应该的。我从汉中长途行军至贵州时,看到漫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成千上万的流亡学生与教师、工矿职工和家眷、部队家眷、溃散的散兵游勇。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的人流往西南迁,随着沦陷区的扩大,人流愈裹愈多。他们对敌军并无杀伤力,对自己的军队却碍手碍脚。道路上塞满各式各样的车辆——手推车、马车、汽车应有尽有。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庄稼地被践踏得寸草不留一片泥泞。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入夜天寒,人们烧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与儿童的啼饥号寒。沿途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极目远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看了这种情况愤而脱下军装的绝不止我一个!”
“你能对国军的表现公正评价,我比较喜欢。我提醒你一句,老蒋为阻截日军,‘以水代兵’,扒开了黄河花园口。我们杂志登过专门文章,初步估计,淹没面积为5000多平方公里,1200多万人流离失所,80多万人死于洪水之中。却并没有阻止得了日军的进攻。”
“妈那X,别怪我说话口冷,你们的杂志是‘汪派’汉奸杂志!你们把花园口决堤看做是‘以水代兵’来淹没日军有生力量,这是有失公允的。老蒋参考法肯豪森的设计,直接的军事目的是放出黄河水造成地障,以阻止和迟滞敌寇的进攻,为我军机动争取时间。实际上,洪水涌出后给敌人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据我方目击者说,‘洪水到处,日军惊恐万状,东奔西突,人马践踏,车、马、人员淹没不计其数。’当然,洪水也给我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我不否认,这是中华民族所承受的极其惨重的牺牲。也正由于这一惨重的牺牲,才改变了严重不利于我国的战争态势,粉碎了气焰嚣张的日寇夺取郑州后迅速南取武汉,西袭潼关的企图。如果没有黄泛区阻隔,郑州沦陷后,凶残的日军必然直逼武汉,而由豫至鄂,不仅有铁路运输,而且地势平坦,极利敌之机械化部队纵横驰骋。我军能据险堵截的,仅一武胜关而已,一旦遭突破,战局不堪设想。从军事角度讲,花园口决堤是国军在方方面面全面落后的情况下面对强敌不得不采取的‘断臂图存’之举。事关国家危亡,华胄存续,作出局部之重大牺牲而换取民族之惨胜,我想,后人是应该理解的。”
“你是带着思想倾向为老蒋评功摆好;你既然离开了国军,还是多多站在老百姓角度思考问题吧。”刘海涛为吴友善的态度和立场喟然长叹。
“妈那X,我找不到倾诉对象以解胸中块垒。你就权且委屈一下,做我的听众吧。‘九·一八事变’发生,老蒋转天召集党政军首长会议,决定‘一面诉诸国联以求和平解决,一面准备自卫以谋抵抗;到忍无可忍时必须领导全体国民宁为玉碎。’可见老蒋主张‘一面抵抗,一面交涉’,而命令东北军不抵抗的是张学良及其军事厅厅长荣臻;日军紧迫锦州时,老蒋令张学良部积极抵抗,张却不战而逃。这都是有案可稽的。自‘九·一八’至‘七·七事变’,这五年零九个多月的时间,是老蒋一生对国家最有贡献的一段时间——聘用德国顾问,将陆军典范令修订公布,任用俞大维使步兵兵器标准化;设立军用化学工厂,使最基本之军械弹药源源不断地提供给部队;空军扩充至飞机600架;又积极督导修建各省公路,完成粤汉与浙赣两线。又改革币制,推行法币、白银国有,实施兵役法。凡此种种,为全民抗战打下必要的基础。当时国家政令不能统一,在中央有宁粤分裂,胡汉民在广东另立国民政府;在地方,大小六十多个军阀割据自雄,诸如山东韩复榘、四川刘文辉、贵州周西城、甘肃马家军、新疆金树仁盛世才等等。”
“可是,国民党曾经一味退让也是事实。”刘海涛说。
“妈那X,那是为了争取国际同情。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之下,以当时我们的实力,面对日本那样凶狠狡诈的强盗,会倏忽间冒出什么天才豪杰吗?会有什么一夜之间力挽狂澜的锦囊妙计吗?没有,绝对没有!要使积贫积弱的中国摆脱被动挨打的屈辱局面而扬眉吐气,需要一个漫长的励精图治的过程。为了整合内部力量,调整对外关系,加紧国防建设,做一些暂时的妥协和一些局部的牺牲,尽量避免正面的直接的交锋,特别是避免大规模军事冲突,不给日本强盗以扩大侵略的口实,是无可厚非的……一个没有准备的弱国,在遇到强敌时,究竟是先跟敌人虚与委蛇,还是立即宣战?哪种方式更合理?我相信,明眼人会一目了然。比起二次大战中英军和法军的表现,国军可说是贡献卓著。因为国军在中国本土牵制大量日军,方便盟军顺利开展太平洋地区的反攻。再说一点,妈那X,国军中约五分之一为中央军,其余为地方部队,后者对国家的效忠是有条件的。自淞沪会战至武汉会战,中央军精锐丧失大半,其后只得依赖地方部队作战。而地方部队经常阳奉阴违,山西阎锡山与云南龙云就曾经私下与日寇款曲,酝酿媾和。他们的这种幼稚姑且不论,单说他们不与老蒋步调一致就令人发指。抗战初期全国300万军队只是倚仗苏、浙、皖、赣、湘5省财政收入的供养,其余南北各省尽皆截留国税,各自为政;其用途十之有九养兵,而兵为几何、每兵每月所得几何,中央概无过问之权。一旦疆场有事,老蒋责以防御,则又纷纷请饷,然财源均被瓜分,老蒋钱从何来?于是,他们又将责任归于老蒋,举土地以委诸敌人。”
“既然你对老蒋十分同情,最后为什么脱离了国军呢?”
“我也是在国军最背运的时候心灰意冷,脱下了军装。如果现在我愿意的话,仍然可以回去。但国军内部的腐败与不合理、不协调让我十分失望,我不想再回去。而且,我官太小,也没有战功,帮不上老蒋什么。但出于良心,我该做有利于国家的事,还是会做的。眼下,我之所以郁闷,排解不开,是因为市公署我的顶头上司的无知无耻无良。”
“是啊,这些事情恐怕是难以避免的。”那些事情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所以刘海涛并不鼓励他说下去。就像他们这个杂志社,还不是一个样。正说着话,马向前拿着一盒烟推门进来,刘海涛和吴友善都悚然一惊,连忙给他让座。马向前边点上烟边问:“这是谁?你们在谈什么?”
刘海涛赶紧接过话来,说:“这位是我邀请来的朋友,市公署的秘书吴友善。”
马向前乜斜着眼睛看着吴友善说:“我刚才在门外听你们说什么老蒋、老蒋的?”
吴友善便赶紧呵呵一笑道:“我们正在骂老蒋呢,老蒋这老东西真不够揍。”
马向前没再问什么,只是摸了一把刘海涛的口袋,掏出来一看是“哈德门”,便又给刘海涛放回去,继续抽他自己的烟。刘海涛的烟肯定不如他的,否则,他断然不会给刘海涛放回去。抽完烟,马向前就走了,没把吴友善来访当回事。他身后站着小野,一个伪政府的小秘书,他还能放在眼里吗?刘海涛走过去把门关严。
吴友善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德贞给我一本杂志,我一看是《大天津》,我说我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这种杂志我是不屑于看的。但德贞说,你打开呀!于是我就打开了,谁知里面夹着一张传单。我一看传单写的是一次战斗,我的情绪就来了。老实说,‘桥本伏击战’打得非常出色。国军里面如果有梁海天这样的指挥员,老蒋一定非常喜欢。于是,我爱屋及乌又对写传单的人发生了兴趣。于是,德贞告诉我,写传单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件事让我眼前一亮,仿佛一颗启明星突然出现在眼前。”
“你只怕找错了对象。德贞也和我说过传单的事,但我对你说句实话,传单不是我写的。因为我不了解冀东八路军的事迹。”
“德贞也对我说了,说你对写了传单死不认账。我赞赏你这种对朋友也低调的精神。这事儿搁我我也不会认账。谁脑子有病往自己头上套枷锁?我们见了危难之事该站出来还是要站出来。但该讲韬略还是要讲韬略。比如,眼下仁义棉纺厂被日本人盯上了,这件事就危险了。我们就不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接下来,刘海涛就顺理成章地从吴友善嘴里了解了一些仁义棉纺厂的情况。这个厂的厂长叫孙玉达,是个和宋裴卿经历相同的实业家。属于哪个党派不得而知。但对日本人相当抵触。现在的问题是箭在弦上,弄不好就会酿成事端死人伤人。刘海涛从父亲处得知,对这样民族感很强的实业家,能保护就要保护。刘海涛告诉吴友善,他马上就要去仁义棉纺厂做一下采访,要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以做出自己的判断,回头写出应该写的文章。吴友善对此表示认可。但他说,孙玉达这个人非常格涩,一般人是不接待的,你这个杂志记者,他百分之百是不接待的。于是,吴友善掏出一张名片给刘海涛:“你就说是市公署吴友善介绍来的。他跟我是好朋友。这点面子估计是肯给的。”
分手后,刘海涛立马骑着自行车来到仁义棉纺厂,拿着吴友善的名片找到了厂长孙玉达。孙玉达想必经受的委屈和磨难太多了,刚刚四十来岁,却已经完全秃顶。他虽然接待了刘海涛,给刘海涛斟了一杯水摆在眼前,可是,老半天也不说话,好像刘海涛这个人不存在。但刘海涛该说什么必须得说。刘海涛按照上线来信说的意思,告诉孙玉达:“近期你什么举动也不要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日本人找你谈,你就答应下来。”孙玉达有些诧异地看着刘海涛,似乎不明白刘海涛的意思。刘海涛又重复了一遍,说:“千万不要擅自动作。要保存自己。”
刘海涛怕给他带来麻烦,说完就赶紧离开了。就在刘海涛在厂院里推起自行车的时候,一辆日军卡车响着警笛呼啸而来,卷着尘土停在厂门口。一群宪兵稀里哗啦从车上跳下来,直扑孙玉达的办公室。很快,刘海涛就看见孙玉达被押了出来。
刘海涛对这件事非常不放心,转过天来,刘海涛就又来到仁义棉纺厂,结果发现孙玉达全须全尾地在厂里干着工作,没有一点变化。他见了刘海涛突然转变了态度,一把就将刘海涛抱在怀里,一只手使劲拍打着刘海涛的后背。刘海涛猜想,他是按照刘海涛的吩咐做的。而且,他也明白,吴友善的朋友绝不是汉奸。但他同样没跟刘海涛说一句话,仿佛一个哑巴。刘海涛也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因为事情在向前发展,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说什么似乎都是多余的。
刘海涛回到杂志社的时候,又收到一封信,说是请周掌柜陪同厂长去老家探亲。可是,父亲还在警察局扣着,如何陪同孙玉达出市呢?如何通过封锁线呢?父亲不在跟前,刘海涛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不得已,刘海涛将这个信息尝试性地婉转说给商铺的伙计了。结果他说:“这件事这么办你看行不行——我陪孙厂长出市,到农村去采购棉花,理由么,就是给皇军织布的棉花不够用。涉及皇军的事,我们大家都不能怠慢,对不对?但这件事需要在市公署开出证明来。”
刘海涛想了想,说:“我试试,也许能开出证明。”
结果,刘海涛找到吴友善的时候,他还真帮着把证明开出来了。当伙计拿到这份证明的时候,突然问刘海涛这么一句:“海涛,我很佩服你的工作能力。简直让我望尘莫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