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钱了这件事,我也不想辞职。”
“这件事如果弄到小野那儿,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不提追究作者、追究杂志社主编,而只说‘查办’责编,写信人显然是我们杂志社的人。”
可能是刘海涛提到了“主编”两个字实在是不够客气,让马向前浑身一震,夹着烟的手指急剧颤抖起来。没错,若是真的追究起来,签了“同意”的马向前能够逃脱干系吗?现在刘海涛点明了这一点,让聪明的马向前不能不在心里敲起小鼓。刘海涛继续说道:“有些人外表总是笑呵呵的,心理却十分阴暗,总是嫉贤妒能,看见别人有了成绩就想鸡蛋里挑骨头,然后栽赃陷害。”
马向前手指颤抖着把烟举到嘴边抽了一口,故作镇静地问:“你认为杂志社内部谁会写这种信?”
“现在还不好说,因为这种事才刚刚出现。如果以后不断出现告状信,我们必然能够分析出是谁在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事。”刘海涛一瞬间想到了齐有为这个尾巴,但还不敢肯定。
“操他妈的!”马向前开骂了。
“对,简直就是‘第五纵队’!”
“什么是‘第五纵队’?”
“这是个舶来的专有名词,来自1936年的西班牙内战,是指能量很大、祸害很大的叛徒和内奸,是一群令人发指也令人不齿的人。”
马向前的手指再次颤抖起来,想必他感到自己似乎也是这样的人。但他倏忽间便轻蔑地眯了一下眼睛,在告状信上批了“待查”二字,锁进抽屉。至于待查要查谁,是查原告还是查被告,要视情况而定。此时他心里想的肯定是“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这句话。
“海涛老弟,现在我越来越感觉你是杂志社非常得力的人,我打算建议小野,将你提拔为第一编辑室的主任。”
“谢谢马总编提携。我愿做您老人家的马前卒、传令兵、吹鼓手,唯您马首是瞻。您指哪我打哪,绝不含糊!”
“光听我的也不行,你还得多生几只耳朵,多长几只眼,替我防着跟前的和远处的王八蛋们,别让他们算计了。”
“是这话。您当总编室主任稳稳当当,成绩卓著,有些人心里就不舒服。其实,他们就想取而代之,为了拿高薪。根本不想他自己有没有这个才学,能不能胜任。”
马向前有些感动,走到刘海涛跟前,拥抱了他。刘海涛感到了马向前单薄干瘪的身躯也在颤抖。眼前的一切甭管是真是假,他成功地将身边同人的恶毒攻击转移到马向前身上了,这应该是事实。他对这一点非常肯定。
刘海涛是从来不拖欠稿费的,凡经刘海涛之手发表的文章或画作,都在第一时间把稿费付给作者。不像有的编辑,明明杂志社本部支出了稿费,他们还要在手里压着,等着作者“表示”一下。但刘海涛在给吴友善打电话请他领稿费的时候,他拒绝领取,说:“妈那X,你留着喝小酒吧。”刘海涛说:“要么我去市公署一趟给你送去?”他说:“妈那X,不够一壶醋钱,你跑个屌啊。”情绪恶劣得没边,弄得刘海涛真没脾气。孔德贞来领稿费的时候,刘海涛就把吴友善的这个情况告诉了她。她低着头,很无奈地说:“表哥最近情况很不好,和表嫂打得谁都不理谁。他天天下班以后在外面吃完饭才回家。这么下去,这个家庭就悬了。”
刘海涛问:“他都经常往哪儿跑呢?如果去大烟馆儿或小红门儿(妓院)那可得说道说道,那地方不是咱应该去的,是不是?”
孔德贞点点头说:“谁说不是呢。不过他去那种地方的可能性不大,去茶馆听大鼓倒有可能。你如果有空了就拜托你到南市茶馆转转,兴许能碰上他。”
吴友善是个曾经走南闯北的人,吃过见过,视野广阔。刘海涛和父亲现在面临药品外运的难题,说不定吴友善会拿出有效的主意。而且,把他的精力引到这方面来,淡化他的恶劣情绪,也是一桩好事。于是,下了班,刘海涛就奔了南市了。
南市这地方烟馆儿和妓院鳞次栉比。先不提烟馆儿,就说这妓院吧,裴玲她爸的社会局曾经给《大天津》杂志社提供过一组数字:全市登记在册的妓院400余户,妓女2000余人。而南市又是天津妓院最多的地方,数量接近300家,而不在册的低级妓院和散居在各个角落的暗娼就无法统计了。约莫二三万人是靠吃妓院这碗饭生存的。南市最高级的妓院叫‘班子’,也称‘书寓’,而一旦来了新人,就会在大门口贴张大红海报,上面写着这个人的艺名,还有‘某某今日进班,保甜保暖保鲜’一类荤话招揽客人。一般来讲,像样的妓院里姑娘们的卧室内摆放整齐,铜铁床、衣柜、镜台、桌椅、几凳、瓷器、挂镜……种种家具一应俱全,俨然就是一个中上等家庭的样子,再好些的还配有古筝、瑶琴或是唱片机。嫖客留宿的叫‘住局’,局价不一定,老板常常虚晃一枪,嘴里说‘随爷赏赐’,实际上却敲竹杠,不给个三十、五十块大洋不可能让你住,而当时一块大洋能买50斤莜面。还真有《卖油郎》那样的人,拿着积攒了好几年的几十块大洋,借一件整齐的外衣穿上,到这里来找个看着顺眼的睡一宿。而转过天来说不定就饿肚子喝西北风。到时候再想辙。正想着心事,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紫花棉袍浓妆艳抹香气扑鼻的老鸨子手里舞着手绢截住了刘海涛。
“嘿先生!瞧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似银盘,鼻直口方,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身边正缺一个如意小姐拿捏伺候。您说吧,想怎么伺候?您怎么舒服,小姐就怎么伺候。我这儿有18位小姐,个个如花似玉,身上软得像棉花……”
“躲开点好不好,没这个闲钱。”
“哎哟喂,火气不小,嘿先生,您正该舒筋活血泄泄火呀……”
刘海涛横眉立目地硬是挣脱了老鸨子的纠缠,径直走去。他转了三家茶馆,在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里找到了吴友善。前台一个穿蓝花旗袍的姑娘在唱“天津时调”,吴友善正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起喝茶说话。这个姑娘穿着裘皮大衣,抹得白得瘆人的脸颊上打着腮红,嘴唇和眼圈都化成了蓝色,高耸的盘头上插着一枝粉色的绢花,一只手呈兰花状捏着一支坤式雪茄,而指甲都染成了黑色。给刘海涛的第一印象,她不是什么好鸟。孔德贞,裴玲抑或翟小倩,几时有过这种装束?刘海涛三两步走过去,拉起吴友善就往外走。吴友善一叠声叫着:“嗨,哥们,你什么意思?”
刘海涛把吴友善拉到门外,说:“你怎么能这样?那个女的我一看就是吃人的主儿。赶紧回家,我陪你回去。”
吴友善摇摇头说:“家里一点温暖也没有,回去有什么意思?”
刘海涛对吴友善的家庭情况形成原因已经一清二楚,便说:“你的人生之路不太顺利,是你情绪不好的主要原因,千万不要迁怒于自己的老婆。从眼下情况分析,你老婆肯定是个有个性的女人,否则会对你百依百顺。但换位思考的话,你老婆恐怕恰恰是说话占理的女人。”
吴友善不想立马回家,刘海涛便把他领进另一家茶馆,要了一壶好茶,就说起有一个朋友想把一批药品运出去,打算卖个好价,但苦于找不到出市的门路。吴友善道:“怎么,你还想让我给你开证明啊?这次你再弄这手活儿我就该进警察局了。那河马科长看着我就眼里出血,正找不到报复的机会呢!”
刘海涛说:“打住打住,谁让你开证明了?就算我真让你开的话,你为着难也得帮这个忙是不是?问题是我虽然知道你是个古道热肠的汉子,却不能给你添这种麻烦,把你往警察局送不是?我只是向你求教问计,看看有什么高招。”
“高招,说不上,但招还是有的。陆路走不通可以走水路。”
“水路?愿闻其详。”
“离天津不远的冀中胜芳这个地方,知不知道?”
“听说过,但不了解。”
“胜芳在历史上就是水乡。这里周边有大片湿地,已有千年之久。”
“胜芳与天津海河水路相通吗?”
“没错。明清民国以来,胜芳至天津的水路运输,在天津大红桥上游邵家园子,建有胜芳码头。是胜芳水路去天津的首停船埠,多数货船在此装卸货物。用鱼驳子开活舱(船舶两侧的船帮下有活动的河水)向天津运送水产品鱼、虾、蟹等。客船、货船频繁往来,也有的到天津东浮桥鱼市场卸鱼后再回到胜芳码头装货物运回冀中。水运的批量货物视吨位定船,如由胜芳运往天津的苇席、皮麻、粮食、五金等,返程有面粉、杂货、木材、竹制品、竹篙等,不论大小船只都在该码头停泊,潮水回落或夜宿的时间,装货、卸货,逆水拉纤,顺水扬帆摇橹摇棹,整个码头车水马龙,百舸争流,一派繁荣景象。遇到退潮,水流湍急,下水船想在码头停泊,需顺船掉头,同时头篙要用挽子掳住停泊的大船,搭挽子必须有力有效,亦有规定部位,如果错了,对方有理拒之不让,这掉头瞬间,安危至重,特别是下午船只繁多,船夫各显技能,有时岸边桥头有成群的围观者,有的喝彩,有的便为船工可能发生意外而担心。”
“你是说大红桥这个码头可以利用?那里难道没有日本宪兵和治安军站岗吗?”
“能没有站岗的吗?但你有所不知,因为这大红桥码头连同估衣街一带是天津通往华北各地的水旱码头,所以,为了控制天津的水路交通,日本驻屯军专门组织了水陆警备部队。但这些部队在押运驶往冀中一带的船只时,行至杨柳青或独流一带,常常遭到当地土匪的阻截,由于船上的日本兵太少,东西被抢也不敢上岸穷追;然而有时碰到土匪的盘问或刁难,船夫们用青帮里的黑话往来回答,就可以连船带人都得到放行。日本人由此看到了青帮在运河上的势力不小,于是想方设法拉拢青帮为己所用。不久,他们了解到称霸于河北大街和大红桥一带的青帮‘大’字辈老头子王慕沂是个头面人物,于是将其收买,让他主持成立了‘天津内河航运公会’,并在沿河各码头设立办事处,张贴告示,亮明该公会是青帮的团体。翌年,日本人又唆使天津的青帮组织河防队,武装押运船只,还在船首悬起‘航运公会’的大黄旗。河防队的司令部就设在河北李公祠。由于大红桥码头是各种物资输送到冀中的主要转运站,粮食、印刷设备、各种医药和医疗设备大都由此运送出去。我之所以对这些情况十分了解,是因为当初我们部队曾经利用过这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