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铭把稿子摆在刘海涛的面前,抽着烟说:“我最近写了一本《我爱上了日本女人》,想在你们《大天津》杂志连载。你看有可能吗?”
刘海涛想了想,说:“眼下我们的杂志每期都在讲‘中日亲善’,你这本小说应该正当其时。不过,你这人一向爱发牢骚,我担心你在作品里暗藏隐喻、隐情或干脆暗藏杀机,你如果能把这个问题避免了,是有商量余地的。”
万家铭说:“我简单给你说说啊,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对在中国经商的日本夫妻,男人病死了,一个中国男人便死追这个日本女人,结果是花团锦簇,喜结连理。但接下来就不和谐了,日本女人一连生下三个孩子,中国男人还让她生,日本女人便翻脸了,趁男人不备给男人饭里下了药,想让男人绝育……”
不客气地说,刘海涛感觉这是个非常无聊的故事。但那时候充斥报纸杂志的这种无聊故事比比皆是。如果有“聊”,反倒是令人奇怪的。刘海涛问:“最后谁胜利了?”
“自然是日本女人胜利了。但事情细究起来还是中国男人胜利了。”
“怎么讲?”
“中国男人得到了三个大儿子。”
“可是,他们的血管里不是还流着一半日本女人的血吗?”
“只有这样,在受到日本人审查的时候才好通过不是?”
刘海涛无语。说不清万家铭是爱中国还是爱日本。或者说,他只爱女人,只爱异性,并不区分是哪个国家。刘海涛知道,万家铭在天津读书界有一号,虽然不及刘云若,但知名度也很高。只是他的作品以艳俗为主要特点,是刘海涛这种人不太喜欢的。马向前有可能喜欢,但既然是由刘海涛给予引荐,就绝对不能出一点点差错,否则,马向前便会把账记在刘海涛的身上。刘海涛让万家铭再好好斟酌推敲一下,不要急功近利。万家铭一听这话就两手发抖,直把烟灰抖在刘海涛的桌子上:“海涛,你净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一家三口指着我这支笔杆子吃饭呢!谁不明白‘文章千古事’?谁不明白应该谨斟细酌精益求精?可是,我们在讲究这些之前,首先需要活着,对不对?”
刘海涛再次无语。聊不下去了。刘海涛沉默着,有把他淡走的意思。他却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今天的《东亚晨报》你看了吗?”
“没看,我现在非常忙,没顾上。”
“干你们这行的哪能不看《东亚晨报》呢?我告儿你吧,报纸上说,因面粉涨价,连日发生抢粮事件。北站两列载有面粉的火车被饥饿的群众抢光,日伪军警开枪镇压,6人当场被打死,几十人受伤。”
“你刚才说什么?日伪军警?谁是‘伪’?”
“你甭逮我话把儿,我根本没提什么‘伪’不‘伪’的。”
“我劝你还是说话留心点,如果在外面,不是悬了?”
“是这话,谢谢你提醒。《东亚晨报》说,市公署开始实行‘配给制’和‘物资统制’,规定‘米谷统制收买’,粮食统一由日本‘精谷会社’和产米区的警察所强制收买,指定芦台、军粮城、小站以及大城、文安等19个县所产粮食必须由天津的日本当局指定的日本商行收买。现在全市粮价已经悄没声儿地上涨,玉米面由每斤两块三涨到三块三,绿豆杂面由每斤两块二涨到三块。日伪当局还从今天起举办‘代用食粮提倡周’,强制市民食用花生渣、豆饼和杂合面。我媳妇和儿子根本吃不下这些东西,吃了就又吐出来。人不是牲口,怎么能吃牲口才吃的东西呢?”
刘海涛突然发现,这个写《我爱上了日本女人》的知名作家,却原来憋着一肚子这样的怨气。于是,他也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文如其人”的说法根本靠不住!他劝慰万家铭说:“你能吃上杂合面算好的,市里还有连杂合面也吃不上的穷人呢!”
万家铭看了刘海涛一眼,递给他一支烟,说:“老弟,我看你好像有进步倾向,你是不是对穷人挺同情呢?”
刘海涛说:“我看见可怜的人都同情。”
万家铭不以为然地摇摇脑袋,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能盲目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有本事自己去挣去,没本事就干捱着。要么就去火车站抢去,即使被机枪扫了,我也佩服!”
刘海涛说:“有些人天生能力不强,他挣不来好吃好喝,你让他怎么办?”
“那就甘愿受穷。”
“可是,也有些人能力不错,但因为无权无势,被别人剥削得受穷。”
万家铭抬手给刘海涛肩膀一拳,说:“打住打住,你别说了,你在给我灌输共产党的进步思想。我赶紧走了,话说多了就惹麻烦。我也提醒你,你的这个观点在外面千万别说!”
刘海涛有些惭愧地连连点头,说:“是的,我会注意的。”
是啊,自己怎么无意中就流露出这种思想呢?太危险了不是?万家铭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屋子烟。刘海涛打开窗户放烟,冬夜的料峭寒风便猛地灌进屋里,给他一个透心凉,让他更加没有睡意,他关好窗户,拿起万家铭的稿子,心不在焉地读了起来。可是,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感觉每一页都写的是“梁海天人头一百块大洋”和“周掌柜可以钓来梁海天”这样的字眼。所以,他一直读到天亮,也没看明白万家铭究竟写的是什么。
马向前乜斜着老鼠眼问:“找谁?约什么稿子?”刘海涛说,找天津联合准备银行,约一篇关于新旧货币兑换的文章。刘海涛之所以想出这个主意,是因为刘海涛知道马向前一直在忙着兑换货币,写这种文章会对他的胃口,他肯定喜欢。
谁知,马向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纸,说:“你甭去约稿了,我这儿有一篇我自己写的稿子,也是事关天津联合准备银行的,你先拿去看看。”刘海涛把稿子接在手里,心里七上八下,事情这么紧急,他怎么能安心坐在屋里呢?可是,找什么借口能够立马脱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