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瓢子道:“俺说不过你,你们年轻人现在神通广大。但俺代表村里的老一垡村民把话撂这儿:说一千道一万,发展经济不能干坑人害人的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说完,不等郭向前回答,气哼哼背着手走了。
郭向前一声长叹。回到镇政府,拿着一沓群众来信,脑子里又想起“暴饮暴食”这个词儿。农民们文化不是很高,在不了解市场经济风险的情况下参与进来,只抱着赚大钱的想法,没有对失败的防备、对策和预案,更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所以,失利后承受不了。他心事重重地召开了全镇机关干部参加的镇务会,请大家发表意见。这些人虽全是机关干部,但很多村子都有他们的亲戚朋友,耳朵里早已塞满了对郭呼毛纺厂的骂声。只是在郭向前面前不好转达。大家都沉默着。谁都不说话。最后郭向前只得做个表态式的了结:“请郭呼毛纺厂收拾残局,给予适当补偿,仅此一回,下不为例。为么咧?因为这就是一堂市场经济的生动课程。郭三秀要自掏腰包花钱培训竞争对手。因为所有参与市场经济的人彼此全是对手。”
说起来有点滑天下之大稽。但郭向前不能不这么做。他始终在想,俺们的所作所为代表谁?代表政府代表党。俺们的工作目的是为民众谋幸福,而不是相反。当村民们不具备市场竞争的眼光和能力的时候,眼看着他们因失算而陷入贫困,却不帮助,哈不是俺们的宗旨(后来城市里出现下岗风潮的时候,有人唱起“从头再来”的歌声,郭向前就感觉这很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你为么没想到帮他们一把?“从头再来”以么为资本?)!
郭向前来到郭呼毛纺厂开会讲自己对这件事的意见的时候,从来没反对过他的郭三秀突然站起身来,摔了筢子:“向前哥,你可曾听说过‘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几个词儿?可曾听说过么叫‘愿赌服输’?厂长这活儿俺没法干了,俺辞职。你看谁合适让谁干白。”把正在记录的笔记本甩在桌子上就走了。
大家全都大眼瞪小眼看着郭向前。他不得不宣布散会。主要负责人不在,这会还怎么开?郭向前来到郭瓢子家,一问,说三秀没回来。他又回自己家问沙荆花——这些日子以来,郭三秀一直和沙荆花住在一屋——沙荆花也说没见郭三秀。她会到哈去咧?郭向前猜不透。他很着急,但没办法。郭呼毛纺厂不能任由人们这么骂下去。他差遣黄新桃去寻找,自己则不知不觉来到万柳堤。这里清静,每当需要深度思考的时候,他都要到这里来。
雪后的万柳堤,完全被白雪覆盖,白茫茫一望无际,蜿蜒曲折如同一条白龙,无尽无休地伸向远方。多云的天气,时而有太阳,时而没有;有太阳的时候,白雪的反光便炫人眼目。人在想不开的时候,到万柳堤走一走,确实非常值得。“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愿赌服输”,多么尖锐的词汇,硬生生地闯入他的耳膜和心扉。此前他还真没有留意过这方面的“规则”,是不是自己太“雏儿”了?这肯定是鬼灵精的郭三秀从小项哈里趸来的理论。好不厉害。问题是,这么做算有功之臣,还是罪魁祸首?是造福还是造孽?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正走着,前面堤侧的一棵树后面猛地闪出了郭三秀。郭三秀见他走了过来,撒腿就跑。“三秀!三秀!”他喊了两声没有回应,郭三秀只是一个劲地跑。他没有追赶。而没完没了的喊叫,又不是他的性格。没滋没味地走了一会儿,带着尚未明了的疑问,独自返回家去。
(下)
郭向前思考了一个下午,没有结果。晚上吃饭的时候,沙荆花问他话,他也以最简练的语言回答,力求少说每一个多余的字。娘俩正在郁闷的当口,黄新桃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郭向前让她寻找郭三秀,她就判断三秀去了镇上,应该是找有长途电话的地方,与呼斯满通电话去了,这样的事她肯定要与呼斯满协商。果然,黄新桃推门进了邮电所的时候,郭三秀正拿着话筒滔滔不绝向呼斯满倾诉。黄新桃也不声张,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等待她把事情商量完毕,撂下了电话,付了钱。她问:“三秀姐,你和呼斯满商量的结果如何?”
郭三秀眼泪汪汪地看着黄新桃,嘴唇颤抖着,说:“呼斯满,让俺服从郭向前的,安排。他说俺们,都不如,郭向前看问题,看得透。可是,哈么多人,得掏多少钱啊,俺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耗费心血一分钱,一分钱挣来的,是白!”郭三秀抽抽搭搭地说完了话。黄新桃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劝慰说:“三秀姐,不管别人对你怎么看,在俺眼里,你就是英雄。哈些跟风跟得倒了霉的,赖谁呀,还不是因为自己的贪欲造成的?俺咋没赔钱?因为俺不参与炒毛线,俺对一夜暴富从不指望。”
处理的结果是郭呼毛纺厂办了三期培训班,凡是炒毛线赔了钱的,自愿报名参加,中午管一顿饭,结业时发一张结业证,给五百块钱。培训班一周一期。地点就是毛纺厂大礼堂。授课人为特邀HB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小项前来讲课。对死亡和受伤的家属,另行补贴,但不以毛纺厂的名义,而是镇政府领导入户看望,下发。补贴数目酌情而定。不会很多,但也拿得出手。郭向前安排全镇各村的大喇叭播放小项的讲课录音,于是,“市场有风险,参与需谨慎”的说辞,很快就传遍家家户户。
但毛线风波过后,还有人在继续炒毛线,看起来这些人“免疫力”增强了,估计已经有了应对的路数。郭三秀却对郭向前说:“以后再发生么子事,俺们毛纺厂可不掏钱了!”还说,“炒毛线或炒毛衣,总之是炒作商品,带着赌博押宝的色彩,很刺激,所以,一旦人们提高了对风险的适应力,就会乐此不疲。”事实也真是如此,河川镇的商业风起云涌,今天炒上衣,明天炒裤子;今天炒手套,明天炒皮鞋……不一而足。呈现了红红火火五光十色的景象。于是,镇政府为郭三秀单独颁发了“优秀企业家”的荣誉称号。
这时,镇上的供销社开始正儿八经收购皮革。半成品的皮革来多少收多少。一个小学生上学,路过皮革摊,花一块钱买一小张,到供销社交了就得到一块五,于是,他的早点钱就有了。孩子们的早点都是这么解决的。销售上的这种方便,极大地刺激了黄召庄的皮革加工。加上郭家堡源源不断借钱给他们,使他们的资金链得以延续,加工生产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随后,连带起皮毛加工业务。皮毛加工是更深一层、更细一层的加工,是要出“带毛”的成品的,譬如裘皮大衣之类。这种高档次,高价格的产品,虽然不如一般皮革制品卖得多,卖得快,可也不是很难卖。甚至有人专门收购,然后卖到外蒙、苏联和东欧去。呼斯满每次来河川镇,都一定会采购满满一车裘皮大衣回去。
柴家营见此也加入进来;沙家店也加入进来;很多村子,河川镇的四十三村几乎都加入进来了。皮革、皮毛加工业务,一下子异军突起。已经超越了郭家堡的毛纺厂、制药厂。这时,方圆左近乃至外省的大量业务人员来到河川镇,不光能留宿的小旅馆,连饭店、学校及家庭住户,都开始招揽外地业务人员留宿,只为方便他们收购皮革、皮毛和毛线的业务。与之相关的服务业也应运而生,卖早点的,洗衣房,小饭馆,理发店,澡堂子,克朗棋室……生意火爆得很。在河川镇边缘自然形成的市场,每日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客户大包小包背着,扛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本镇的大量剩余劳动力得到安置,“农业不足副业补”,情况最差的吃不饱饭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情况最好的则迅速富了起来。河川镇迎来了第一个副业发展的春天。若论所有制形式,有一部分是集体所有制,譬如郭三秀的郭呼毛纺厂,而更多的厂子和作坊,尤其哈些做皮革、皮毛的基本都是个体。都是以家庭小院为作坊,一家人便是一个小团队。还没有敢雇人的。过去“地主老财”才雇人做事,是白?眼下没有起头的,便没有人跟随。渐渐地,有一千余户的外地业务人员常驻河川镇了。这可是不小的群体,镇上走对面的净是脸儿生、南腔北调的外地人。于是,有人开始打这些客户的主意了。
两个东北的中年客户晚上在街上遛弯,此时已经八点左右,河川镇大街两旁的路灯下依然摆满各种货摊,卖吃食的,卖小商品的,卖字画的,当然,周滏阳的桌椅板凳也出现在这里。两个人正慢慢走着,一个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子走近他们,撞了其中一个人一膀,然后以一口港台腔嗲声嗲气道:“哦,大哥,好帅吔!”这个时候,南方正在流行港台电视剧,这种腔调在南方也十分流行,而北方还很少出现,所以,两个东北客户感觉十分新鲜,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被撞的哈个人还说:“对不起哦。”就要走。谁知哈个女子伸出手给这个男人端了一个“斗”,小声说:“玩玩呗,不贵。”
两个男人终于明白了,一个吓跑了,另一个留了下来,跟随女子来到一个极其简陋的存货的席棚子里,因为没有灯,非常黑,只有苇席格子筛进的暗光。几分钟过后,付了钱,两个人相约下次见面时间,便走出席棚子。没想到,外面郭向前和一个民警正等着他们。郭向前和民警是巡视夜市的时候,走到附近,看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进了席棚子,赶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完成了交易。女子很老到,一见民警就突然蹲在地上,嗲声嗲气叫喊:“老公,我肚子疼,你得背着我!”哈个男子便装模作样去背她。民警一把将他扯住,道:“别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了。跟俺们走!”
女子见此便哇哇大哭,直喊肚子疼。男子装作要背女子,往外走出一步,突然朝着民警面门就是一拳,民警一躲,他便拔脚就跑。郭向前是练过擒拿的,便迅疾伸脚一绊,“咣当”一下子就把男子撂倒了,摔出去两米远。民警顺势走过去掏出铐子,把男子和女子铐在一起,道:“敢于袭警,胆子不小!”命令男子:“你把她背起来,走,去派出所!”男子无奈地背起女子,吭哧吭哧地跟着民警走向派出所。进去以后,民警对郭向前说:“咱这是两个人,如果只有俺自己,他们就会将俺打倒,打伤,然后逃跑。”郭向前点点头。这两个人可能受罚,郭向前不感兴趣,离开了派出所。他边往家里走边想,伴随着经济的发展,一切人类的原始的需要,哈怕是肮脏龌龊罪过的,譬如“黄、赌、毒”,被毛主席消灭了的东西,都会因为有钱了而死灰复燃。哈么,作为为政一方的管理者,应该怎么办?你管得住昂?连管理者都可能存在这类问题!因为,前几天有人对他反映,说镇机关干部有人参加聚赌,面额还不小。这种干部,必然是家里有做生意的,单纯依靠工资,是玩不起的。还有人反映,镇机关干部个别人有情人,都是因为女方做生意有求于咱的干部,拿身体做交易,甚至出现婚外孕,正在四处寻找私人医生做人流……
郭向前回到家,慢慢吃着饭,表情严峻,一言不发。沙荆花坐在旁边看着他。间或摸一下他的脑袋,满眼都是疼爱。这是她最喜欢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现在,沙荆花作为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党员,重新担纲做了村书记,在儿子面前,真有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自豪感。见郭向前沉默,沙荆花回手拿过一个药盒,说,这是沙红枣拿来的,为了给俺这老婆子以防万一的,一旦感觉心脏不舒服,马上含上几粒,立时就缓解。郭向前点了点头。沙荆花又拿过一个纸盒,说这是今天早晨在院子里发现的,谁扔进来的,不知道,俺也没打开,这会儿你打开看看白?郭向前撂下玉米面饼子——现在他还在吃这种饭食,村子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买市场上的“议价”面粉了,虽然稍贵一点,可手里有了活钱的村民们已经舍得买一些回家“整锅整锅”地蒸馒头了。而郭向前一直没这么做。当然,主要是沙荆花没这么做。因为每天做饭的是她这个当娘的。这么疼爱自己的老娘,不急着给自己改善生活,必然有她的想法。纸盒里的东西让郭向前猛地一个愣怔:是一把染血的匕首!
“你最近得罪人了?”
“没有,但俺一直在得罪人。”
“为么?”
“因为俺一直努力工作,可能会伤害一些人;还有些人对俺看不惯,认为俺抢了他的风头。俺为么努力工作,不就因为村民们吃不饱肚子,是白?”
“……”沙荆花连连摇头,百思不解。她惯于敌我分明的斗争,不惯于这种内部的矛盾。都是自己人,为么要这样?“你肯定是自己人扔来的?”
“差不多白。”
沙荆花默默地搂住了儿子的肩膀。好半天,才开口:“儿呀,要么你还回村干白,辞了哈个镇长工作,咱现在不缺钱,不论三秀这边,还是红枣哈边,都足够你打着滚儿花。”这话并不夸张。郭三秀属于集体企业,对大队要交利润,郭家堡的每个村民都沾了光;而沙红枣的企业名义上是社队企业,其实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而她已经认下了沙荆花这个“太奶奶”,每个月都给她“零花钱”,哈个“零花钱”的数目,是郭向前买烟买酒花不完的。河川镇的乡下,历来讲究认“干亲”,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民风民俗,你能归到“行贿受贿”上来昂?你若这么想,你就不是河川镇人。你也就在河川镇难有立足之地。
郭向前慢慢地吃完饭,抹着嘴,说:“娘,现在外面情况非常复杂,说混乱也差不多,俺刚和民警抓了一个嫖娼的。您说,俺刚上任没几天,能在困难面前打退堂鼓昂?”
“儿呀,娘现在有了想抱孙子的想法,不想让你出偏差。”
“娘!”郭向前突然抱住沙荆花,嘤嘤地哭了起来。现在应该是他这个钢筋铁骨的退伍战士的内心情感最柔软的时刻。继而,他停止哭泣,看着墙上柴大树和郭老铁的照片,看着兄弟姐妹一干人的照片,看着自己的立功奖状,说:“娘,没么,大不了和俺爸俺大爷一样,去毬白,俺不干谁干?难道让坏人干?”
沙荆花点点头。是咧,你让出镇长的位置,立马就有人接替上来,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可是,谁见到一个像你这样,晚上还加班跟着民警查夜的昂?如果上来一个专门挟制郭三秀、沙红枣的镇长,郭家堡不是要坍台了?这个时间段,机关干部们要求上进的可能在家里读书看报;老实巴交的可能正在家里和老婆孩子吃饭;不老实的可能正在“挂彩”打麻将;有人正在会情人花前月下;甚至有人正在偷着从事各种交易……是白?你要冷静地思考,你的责任是么,下一步该怎么办!……沙荆花不再说话,不说鼓励的话,也不说泄气的话。因为,她现在对很多事情也看不准。两个人默默地洗漱,分别到东西屋睡下。但沙荆花此时有个想法,她最近要到北京去一趟,当面向沙耕读请教。而郭向前也有个想法,最近他要到保定府去一趟,当面向姥爷陈之谦请教。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前几年报纸上经常出现,眼下,郭向前不得不认真咀嚼它。他的皮包里,放着一封外地客户写来的告状信:有人注册了“质量收费站”这样貌似行政管理实则经营的组织,对外运的货物进行质量“评估”,按照货物质量水平收费。谁要把货物拉出河川镇,先到俺这交钱。如同早先强盗的顺口溜:“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郭向前为此暗中找镇工商所的人做了了解,注册这个收费站的负责人是沙家店人,叫沙金来,四十岁左右,矮胖子。两个月前,他不知受到谁的启发,突然来到河川镇工商所起照,起初怕起不了,就先请黄天厚喝了次酒。然后请黄天厚到澡堂泡了澡。在澡堂里,沙金来一边给黄天厚搓背,一边说了自己的打算。黄天厚感觉这么做并不违法,还对搅乱某人的事业很起作用,便一口应承,让他转天来办。
于是,沙金来的“收费站”堂而皇之地成立了。他在万柳堤上设了好几个卡子,这里是河川镇四十三村的车辆必经之路。你不走万柳堤,难道在河滩里走?能走多远?坑坑洼洼的怎么走得起来?一项膀不动身不摇的坐收渔利的业务,如此开展起来了。河川镇一千余户外地商家,每天进进出出要多少人、多少车?不交钱就甭想过去。哈哈哈,沙金来插着腰站在万柳堤上,远望来来往往的车辆,仰天大笑。傍晚,分出开业第一天的第一桶金的一半,装了一个红包,亲自给黄天厚送去了。
“哇,一天就收入这么多?”黄天厚开始盘算,要不要加入股份问题了。但仔细一想,不行,万一沙金来犯事,俺可不能牵连进去。罢了。他现在只求早日掀翻某人,钱不钱的无所谓咧。他推拒了沙金来的红包。
这天,郭向前来找黄天厚,他从心里讲,不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尽管以前两个人并无交集,也并无交锋,甚至没有直接接触。但彼此早已知己知彼。人都是有气场的,感官敏锐的人可以感知这种气场的存在,两种互相顶牛的气场,冲突强烈,是彼此可以感觉到的。他问黄天厚:“沙金来这样的收费站,你为么要给他起照?”
“客户反映,人家么都不需要,也必须缴费!”
“么叫不需要?哈是他们享受了服务又不承认,商人的贪婪而已!”
“……”郭向前眉头紧锁,离开了工商所这屋。他对这种话要进行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