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黑与白
(上)
河川镇的全体干部,加上四十三村的村书记,有近百人,在镇机关大院召开欢迎郭向前上任的大会,主持大会的解麦收刚刚说完开场白,郭家堡的村民,非常出名的懒汉郭大贵,手持一副花圈走进大院,来到郭向前面前,恭恭敬敬将花圈献给他,请他给钱。郭向前明白,这是“货到付款”。便问多少钱,郭大贵伸出一个巴掌。郭向前便从口袋掏出五块钱,递给了他。郭大贵将花圈交给郭向前以后,转身就走,临出大院门的时候,喊了一句:“祝你早死早托生!”
人群中发出了“轰”的一声,人人似乎都在疑问,你郭向前上任伊始就得罪人咧?大家全都看着他。郭向前从口袋掏出几张票子,凑够了五块钱,递给郭大贵,挥手请他走人。然后手执花圈,仰头扫视了一下大院的头顶环境。河川镇的镇政府机关大院,前院后院都有几棵大槐树,此时还没有发芽。他咳了一声,道:“同志们,今天是俺上任第一天,有人来送警告,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父母亲生育了俺们,党组织和上级领导指引俺们成长,‘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本不足惧,关键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是白!俺还没开始做事,是对是错你还不知道,为么盼着俺死?应该死的,是一切不合理的东西!”话音未落,掌声四起。这就如同比武,你一拳打来,他怎么拆解,这里面有功夫,有艺术。看这种“拆解”,只要精彩,便十分开眼。
郭向前继续道:“毛主席在1958年7月1日哈天,得知了江西省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病后,‘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欣然作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叫《送瘟神》,俺在这就背诵这首诗,算是对村民郭大贵的回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毛主席给了俺们一个思路,哈就是‘纸船明烛照天烧’。俺在这就把这个花圈烧了,让它把河川镇以往的晦气全部带走,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一切重新开始,大家有意见昂?”
“没有!”谁能在这个场合说“有意见”?难道你愿意看着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乱?即使站在人群里的黄天厚,也大气不敢出一口。今天的欢迎会,怎么会开成这样,只有他最清楚。只见郭向前从口袋掏出火柴,担心风大点不着,就捏出一撮火柴棍,“唰”一下子就划着了,于是,就点燃了花圈。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花圈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红色的火苗与黑色的烟尘翻卷着腾空而起。花圈是竹竿煨的,一朵朵花都是纸质的,烧起来以后冒黑烟。哈确实是一股让人不待见的烟尘,打着旋,迅疾升起,又迅疾飘散,继而,整个花圈成为一堆不大的灰烬和几节不长的竹竿头。郭向前道:“今天的欢迎会到此为止,俺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今天的会议主题已经完成,哈些话,很快会出现在镇政府今后发出的各种红头文件中,散会!谢谢麦收书记,谢谢各村书记和各办公室干部!”
在热烈掌声中,欢迎会结束。但人们都不走。还在院子里挤挤插插地站着。连解麦收也不走。他对郭向前说:“意犹未尽,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你怎么着也得再说几句白?”郭向前道:“俺在这站着,感觉不太自在,就突然有了个想法,以后能不能尽量少来点领导讲话,多开些研讨会,对一些拿不准的问题让大家放开了讲,人人都给发言的机会。镇政府的决策要尽量来自基层实际,这样才有针对性,不能搞成坐在办公室的几个人捏咕。是白?”
“是咧,咱们以前一直这么做,最近有些疏忽,做事就难免带有个人感情色彩。你在河川镇试着来白,成效好的话,俺在全县推广。”
见郭向前确实没有再讲的想法,解麦收就率先走了。随后,各村的书记也都走了。柴大霞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过郭向前身边的时候,一边握手一边说:“记着咱俩的约定啊,咱俩可跟他们不一样。”便做个鬼脸扭扭地走了。郭向前没有说话,脸上又发起烧来。他想起了沙红枣的警告。
选择了良辰吉日“国庆节”,郭家堡的毛纺厂和制药厂双双开工。两个厂子都从柴家营买来很多炮仗,叮当五六地放了个痛快。沙红枣找银行借款,除了盖厂房,引进设备,还买了两辆双排座的货车,之所以要买双排座,是因为来来往往都需要跟着装卸工。有的企业拿装卸工不当回事,就让装卸工站在车厢里,开起来后任凭风沙吹打。沙红枣不这么干。她认为哈太不人性化。对装卸工太不尊重。装卸工虽然干的是粗活,可他们也是人,也是俺们的兄弟姐妹,是白?装卸工里确实也有女子。一方面她本人愿意干,另方面,沙红枣也考虑到一个规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而毛纺厂哈边,兵强马壮,人才济济,早已干得风生水起,气势如虹。
两个厂子的开业典礼完成后,沙荆花、郭向前、黄新桃等一干人前往郭来福的小院,为郭二惠和呼斯满举办婚礼,兑现早先的承诺。冀中地区讲究婚礼在上午举行,中午饭会是一顿丰盛的聚餐。新郎新娘都新袄新裤,胸前系着大红绸子花束,满脸醉意,喜气洋洋。
这一年,党中央平反了一系列冤假错案,很多受到迫害、触及的老干部老同志得到平反昭雪。郭老铁的“烈士”称号也终于被批下来了。他的骨灰,从郭家堡的祖坟迁到了河川镇烈士陵园,而郭家堡的祖坟里,留下了当年郭老铁的衣帽,成为衣冠冢。
郭向前到镇上去了,郭家堡谁来当书记?谁来当主任?经过广泛选举,五十六岁的沙荆花当选为书记,六十二岁的郭来福当选为主任,考虑到两个人年龄都稍大,没让他们兼任,而是分别担任。黄新桃当选为副书记兼副主任,辅佐沙荆花和郭来福的工作,看得出来,郭家堡这是在大力培养黄新桃了。
年底,国务院批转全国供销总社《关于省、市、自治区供销社主任会议的报告》。内容包括,对三类农副产品也就是小宗农副土特产品,根据供求情况,实行议购议销。文件特别指出,开展三类农副产品议购议销,是国家对农副产品收购的一项重要政策,也是把市场搞活的一种经济手段。要在国家计划的指导下,运用价值规律的调节作用,搞好小宗农副产品的经营工作。这对郭三秀的毛纺厂和黄大想的皮革加工,自然都是好事。按照郭向前的早先承诺,现在郭三秀的毛纺厂赚了钱,都先借给黄大想一部分,支持黄召庄尽快把皮革产业干起来。因为这两家都属于农副产品加工,都是免税的。经过源源不断的“输血”,黄召庄还真是发展得不错。而沙红枣的制药厂就没这么幸运了,她是必须缴税的。但因为她的产品产量高销路广,缴税后仍然利润不低。
此时,中央领导在会见日本首相时说出了国家的努力目标: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是要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使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使中国在国际事务中能够恢复符合自己情况的地位,并对人类作出比较多的贡献。而且,我们要实现的四个现代化,是中国式的四个现代化,不是像西方哈样的高度发达的现代化,是“小康之家”,即到本世纪末,达到第三世界中比较富裕一点的国家的水平,实现国民生产总值人均1000美元。郭向前在读这份报纸的时候,就掂量河川镇的四十三村,距离这个目标还有多远?
其间,郭向前到县委党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回到镇里以后,发现锁眼儿被塞进一撮火柴,打不开门了。他呵呵一笑,一脚将门踹开,并立即召开了全镇机关干部会,专门讲了这个问题,说,你对俺有意见,可以把问题摆在桌面上,为么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你这一招倒是提醒俺要深入群众,不能当一个天天坐办公室的镇长。现在俺宣布:日常工作由副书记和副镇长做主,主要工作由俺负责。俺定期检查两位副职的工作。俺把丑话说在前面,俺的检查不是走过场,只要让俺感觉你不称职,俺就建议县委撤了你。俺的主要精力会放到基层去。
郭向前说到做到,从此以后,办公室没有了他的书包和喝水杯,电话机也撤了。门天天敞着。他让后勤的人做了个木牌,写上“吸烟室”钉在门框上。屋里桌子上摆了两个大吃饭碗代替烟碟。看文件就到党办室。签发文件也在党办室。谁想见他,都要和党办室预约。有人讽刺说,郭向前是飞行书记。还有人说,郭家堡的企业一个比一个赚钱,他的心还在郭家堡。随便你们怎么说,俺就是不想在办公室坵着,省得个别人干偷鸡摸狗的事让俺连门都进不去。郭向前是擅长“第二反应”和“见招拆招”的,这一点河川镇的同仁们已经开始领教,而郭家与黄家的过节,也渐渐浮出水面。
这天晚上郭向前回家吃饭的时候,黄召庄的一个村委会秘书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说俺村出事了,你快去看看白。“黄大想出事了?”这是郭向前的第一反应。“不是,是会计!”郭向前撂下饭碗,拎起马灯,出门推起自行车,就蹿出了院子,朝着黄召庄飞驰而去。黄召庄的村口有个大水坑,坑边有个巨型无头石鳖,从旁边经过时,郭向前扫了一眼,感觉黄召庄应该对村容村貌设计一下,这个水坑和石鳖有些碍眼。
会计室的保险柜打开着,里面不多的钱也不翼而飞。而会计失踪了。两天了,不见人影。黄大想不知道他去了哈里,家里更不知道,只以为黄大想安排他出门了,可是,要出门总得跟家里说一声白,现在家里还在埋怨黄大想。
黄大想明白财务工作“日清月结”的规矩,每日大宗的现金收入,都及时存进镇上储蓄所,保险柜里只有不超过二百块钱的现金。虽说在当时二百块钱也不算少,可毕竟不值得为了二百块钱铤而走险,偷完跑掉,是白?所有的人几乎都这么分析。派出所民警来了,也是这么说。所以,最后确定,不是会计拿着钱跑了,而是出事了。于是,民警带着全村人,人人都拎着马灯,四处寻找会计,喊叫他的名字。
最后,两个年轻人在村子里的水坑里,看到了会计的尸体,他们吓得够呛,急忙叫来民警和家属,帮着把尸体拽上来了。民警把坑边的脚印哈块泥,起走了。经确定,这是他杀。于是,进行案情分析。眼下黄召庄的工作蒸蒸日上,村民们的收入日渐增多,有人可能会以为会计室的保险柜里藏着很多钱,于是,杀死会计,盗用保险柜钥匙开了锁,偷走了现金。遗憾的是现金并不多,为此杀一个人,而导致自己最终被判刑,实在不值。不值,是因为作案者对会计室的工作并不了解。于是,民警排除了会计身边工作的人,也排除了黄大想身边工作的人。最后瞄准了一个村子里最没技术,家家都搞皮革加工而唯独他没搞的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叫黄先进,但只是名字“先进”,现实生活中十分懒惰。在生产队的时候,劳动不积极,经常偷懒,每天的工分从来没挣过整十分。待土地分到个人手里以后,他的地差不多荒了一半。旁边的人看了心疼,就帮他干了,把地锄了,把种播了,把水浇了。到了秋收以后,他却没给过人家半斤粮。于是,下次人家也不帮着干了。而村民们都在学习同时干起了皮革加工,唯独他懒,不愿意学习,不愿意动手。但见人们增加了收入又眼儿热。好几次对做皮革赚了钱的村人说:“你有钱了,得请俺一顿白?”于是遭到嘲笑:“你也干白,赚了钱想吃么吃么,还用得着求人昂?”
会计的家属也提供情况说,有一次黄先进找会计借钱,说你们现在都赚钱了,先借俺两千花花白?会计问,你干么借这么多钱哎?他说,俺得搞对象,带着对象去旅游哎!会计说,要想有钱花,不得自己劳动去挣昂?他就不高兴了,说,你咋净说俺不爱听的话?
民警下了决心,对黄先进家进行搜查,便搜出了哈双鞋。拿鞋底与泥模比对,一模一样。便当即拘留了他,在拘留中调查审问。这个民警四十来岁,很有经验。在审讯过程中先把推测给黄先进讲了一遍,然后说:“俺说得八九不离十白?你的一举一动原本都是有人监视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黄先进还想挺着,拒不承认:“俺一个普通农民,有么可监视的,你诈俺白?”“你多次打听会计室的工作,就是想偷窃,村委会早就注意你咧!你作案哈天,正好一个村干部看见你从会计室出来。”虽然这仍然只是诈他,他却终于晕倒在地。做贼心虚是必然的。屎尿拉了一裤裆。等待他的,将是一声枪响。
这样的恶性案件,在河川镇已经几十年没发生过了。……
郭三秀每天要到市场转一圈,她蓦地发现一个现象:入冬以来,市场所有的摊位都卖的是深色毛线——蓝色或黑色。为么这么单一,俺也得随大流白?凭么哎?她问了好几个摊位的售货员,他们都说“这是按照国营毛纺厂的惯例”,而国营毛纺厂都是计划经济,冬季只生产深色毛线,没有反季的安排,因为反季的安排“不科学,不合理”。而又因为国营单位效益不好,浅色的毛线都压在仓库了,等待换季。很多中间商手里的浅色毛线也都囤积着,等待换季。而这时若买他的浅色毛线,则往往半价,因为他们急着回款。眼下郭呼毛纺厂也在生产深色毛线,虽然也卖得不错,但郭三秀看到自己的厂子是与他们处于争抢市场状态,便心生疑窦:俺不能独辟蹊径昂?回到厂子以后,就跟呼斯满通了长途电话。呼斯满说:“一个小时以前,我看到东南方蓝蓝的天空突然冷不丁生出一朵白云,周围一片空旷,这朵白云来自哪里?但它越灿越大,成为一大片。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放手干吧!”
聪明的郭三秀一拍脑门,带着厂子里的经营科骨干开始走访各摊位了。他们挨家问:“你们手里有红毛线昂?”因为这一带穿红毛线的毛衣的人很多,对其他浅色毛衣很少问津。眼下的深冬正是深色毛线、毛衣旺销的时节,对手里压着的浅色(红色)毛线,都恨不得早些处理出去,能够半价就保了本儿,还略有赚头儿,何乐而不为?于是,郭三秀以一半的价格无休止地收购红毛线。厂子里所有能盛毛线的地方都码满了成包成包的红毛线,乃至将所有但凡能淘换来的红毛线全买来了。这样的扫货如同风向标,导致一个风潮蓦地平地而起:红毛线看涨!接下来红毛衣也会看涨,是白?这是市场上所有人的推断。于是,不计其数的人们转向红毛线的收购,企图赶上“这班车”。专门收购红毛线的经营者奔走相告:“手里有红毛线可优先给俺啊!”而把原料囤得足足的郭三秀让厂子里所有的机器全部生产红毛衣,然后陆续投入市场造势,“催促”这个销售和购买观念尽快形成。此时等待收购红毛线的人急得如同火烧眉毛,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托人烦窍千方百计淘换红毛线。河川镇上所有的小旅馆都已住满了等货的人,他们声言:“贵也买!”显然他们在押宝。郭三秀见时机成熟,便一声号令,把手里的红毛线加价一倍推向市场。于是,倏忽间出现了疯抢现象。她把销售地点选在冬季空阔的棉花地,此时刚刚下过一场雪,白皑皑的棉花地里买货的人排成逶迤的长龙,郭三秀派人一卡车一卡车地往这儿拉红毛线,便一卡车一卡车地迅即卖掉。财务部的几个会计用麻袋收钱,对一沓沓的钞票只来得及数一遍,来不及复验。很快就装满了若干个麻袋。天完全黑下来,才停止销售。当夜,郭三秀和财务部的同仁对这些麻袋的钱做了大概其的估算,有一百多万(只多不少)。当时郭向前也在场,他说:“相当于一千个解麦收(县委书记)一年的工资!”郭三秀和财务部的同仁们让食堂连夜炒了几个菜,拿出红薯干白酒,喝个痛快。她们欲留郭向前一起,郭向前摆摆手走了。因为他此时想起一个医生的嘱咐:不能“暴饮暴食”。是耶非耶?
郭呼毛纺厂的红毛线连续卖了好几天,完全告罄以后,方才彻底停止。此时,郭三秀开始转向了灰毛线、灰毛衣的经营和生产。很快,一个新的风潮再次掀起。红毛线又滞销了。柴家营一个私下借高利贷经营红毛线的商户上吊自杀……沙家店一个倾全家之力倒腾红毛线的商户疯了,在市场上举着一根棍子逮谁打谁,伤及十几个人,一个重伤者被打成重度脑震**,成了植物人……郭向前急忙在全镇做了统计,“毛线风波”造成倾家**产的五十余户,为此两口子闹家务,打到法院闹离婚的一百余户……
郭瓢子找到了郭三秀,说:“三啊,你闯了祸咧,快打住白!你爹当村书记哈么多年也没这么大胆过,现在可好,千人啐,万人骂!”
郭三秀耸耸眉毛:“您听谁说的,‘千人’、‘万人’的,甭吓唬俺,向前哥支持俺咧。”
郭向前支持?郭瓢子更上火了,立即找郭向前去了。见了面就打躬作揖——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举动咧:“向前大侄子,求求你,快让三秀打住,别再瞎折腾了!”
郭向前冷静地看着郭瓢子,首先递给他一根烟,给他点上。这几天,郭向前已经收到了县政府转来的好几个村的村民们的实名来信,信中质问:你们郭家堡村带的是么头哎?你们还有良心昂?为么专门坑害俺们实心眼儿的老农民?他自己也点上烟,竭力沉住气,道:“老书记,三秀他们属于‘企业行为’,无可指摘。但善后问题,还是应该考虑一下。俺现在就正琢磨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