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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私与公(第4页)

丁卫红在河川镇黄召庄插队落户,她的大姐是陕北农场黄土高坡的插队知青,二姐中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按说二姐经济上有能力给丁卫红买点需要的东西,但偏偏没有,是同样当知青的大姐给她寄来了新书《分界线》。这是一本描写黑龙江农场知青的故事。大姐看完以后,就寄给了她,让她不要再买了,省点钱。大姐知道她爱好文学。家里不曾给她寄过其他东西,严格的家教不允许任何人偏袒她这个三妹,而且生活拮据的家庭条件想奢侈也做不到。

自从黄晋升与丁卫红有了一次亲昵,又多次婉转提出要求,都遭到丁卫红的生硬拒绝。丁卫红还为自己当初的孟浪而后悔。因为她经过与黄晋升的深交,觉得黄晋升身后过于复杂,自己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处理哈些闲事。遂开始与他虚与委蛇。寄希望于自己尽快写出作品,成为专职作家,是否离开农村并不重要,即使长久住在农村,只要能够专职写作就行。她从来没发过“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宏愿,宏愿只是写出有质量的好作品。村里黄大想对丁卫红十分照顾,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读书。黄召庄也在“抢三夏”,但黄大想只给丁卫红安排了在大队部值班的工作,而记工分还是记满十分。黄晋升三天两头往这跑,黄大想对黄晋升的心思非常明白,加之自己本身就喜欢丁卫红,便想尽办法照顾她。

丁卫红下决心写写黄召庄。描写知青生活的《分界线》让她不是太满意。她感觉,这本书的作者和自己一样,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知青,仅仅凭着年轻人的善良愿望,去呼吁人们分清真理与谬误的界线,怎么做得到呢。譬如她来黄召庄的过程,她与休斯敦和黄晋升的交集,是对是错,谁能说清?《分界线》鞭挞了“口头革命派”,她感觉写得挺解渴。但书中具体的人物形象,却不够清晰明朗。而且,这个问题原本就很难界定。身边的黄晋升算不算?黄大想算不算?自己算不算?小说批判了一个固步自封、因循守旧、不懂生产而又看不到青年力量的负责干部,但没有从根本上指出这种问题的根源。如果自己写到这个问题,能说清楚吗?只怕也难。因为,现实生活实在复杂。就说自己吧,老爸一直以来反对搞特权,自己现在没有参加“抢三夏”,算不算搞特权?而自己是多么需要时间坐下来研究农村生活,否则怎么付诸笔端?而这么做难道不是搞特权?写作是一件私事,但你反映的是农村的整体生活,又像是公事。自己究竟是谋私还是谋公?推而论之,假如书写出来了,算自己的收获还是算黄召庄的收获乃至国家的收获?

丁卫红下决心写黄召庄了,黄大想这个人是绕不过去的。她便在村里供销社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和一包果仁,晚上八点钟来到黄大想家。她知道,来早了黄大想回不来。黄大想家里雇着一个佣人,其实就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女。东屋的炕上躺着黄大想前不久突然脑痴呆的老婆——事情非常怪异,几乎是三两天的事,黄大想的老婆突然就出现脑痴呆了,以前只是偶尔会在土坡上绊一跤,此外毫无预兆。侄女把丁卫红领到了西屋,炕上摆上小炕桌,端上煤油灯,再端上茶来。侄女就是一般农村女人,没有特点,信筒子一般的腰身,黑黢黢的脸膛,说话粗门大嗓,与黄大想原先的老婆十分相像。

此时,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响,是黄大想回来了,正在归置锄头、铁锨一类农具。然后径直走进堂屋,拐进东屋,喊了一声:“老婆子,俺回来了,你叫俺一声!”没人理他。西屋这边侄女就喊了一句:“大想,你看谁来了?”丁卫红有些纳闷,这当侄女的,怎能直呼叔叔的大名啊?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哈边黄大想便“哎”了一声,退出东屋,来到西屋,一撩门帘,见丁卫红坐在炕沿上,立即一声惊呼:“哎呦呦!七仙女下凡尘,来到咱老农民家了!——三丫,炕上脏,扫了昂?”被叫做三丫的侄女道:“俺天天睡这屋,脏么哎,扫么哎?你要不放心,俺现在就扫,卫红,你欠一下屁股。”就拿过炕笤帚。

丁卫红道:“扫啥扫?我没感觉脏。再说,我这裤子也早就该洗了。”心说,如果在北京,我至少一周洗一次衣服,下乡以后可好,一个月也不一定洗一次。村子里不光打水不方便,哈井水洗的衣服根本不透亮。黄大想脱了鞋,也坐到炕上,两腿还盘了起来,与丁卫红隔桌相望,丁卫红便将哈瓶酒和果仁推到他眼前,一下子让他眉开眼笑,立即给丁卫红伸了大拇指,但他却没喝酒,也没吃果仁,而是收到了身后炕头上。这时三丫给他端上饭来。很简单,一个柳条浅子里有三个玉米面饼子,一块干巴巴的疙瘩头咸菜,还有一碗粥。黄大想手也没洗,在身上蹭蹭,就抓起一个饼子,亢地咬了一口,问:“七仙女同志,你微服私访,要采访俺?”

丁卫红道:“您真聪明,正是,我要写咱黄召庄,怎么离得开您呢?”

“写黄召庄还行,写俺昂,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

“怎么会!您也是县大队队员,枪林弹雨,风霜雨雪,脑袋瓜子掖裤腰带上,天天钻死人堆,是不是?”

“俺说的不是哈个,俺是说她,三丫。”

一直站在一旁的三丫一听这话,急忙咳了一声,扭扭地躲出去了。似乎明白不该听这种谈话。丁卫红一下子从黄大想嘴里知道了很多文件、材料和报纸上根本见不到的东西。哈是来自生活底层的可能不够阳光,但却活生生的东西。黄大想当然也应该算英雄,他毕竟也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过,是钻过死人堆的。只不过他这个英雄没有名号。是柴大树和郭尚民、魏雨征的名字太亮,太耀眼,把他遮盖了。写英雄不可能不写家庭,而说起家庭,丁卫红就想起一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黄大想这个英雄也不例外,他的哈本经为么难念,是因为家里有个过早脑痴呆的老婆。老婆比他大五岁,是早年家里父母包办定的亲。他今年五十刚过,老婆已将近六十岁,前段时间突然不认人了。几乎是一个晚上的事。最让黄大想难堪的是老婆大小便失禁。他不得不请本家出了五服的一个侄女前来照顾。住医院是住不起的,而且花了钱也不可能能治好,以前村里有这样的先例。村子里倒是有赤脚医生,但医治简单的常见病尚可,这种病赤脚医生是无计可施的。

为请人,黄大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有愿意来的。后来这个三丫主动提出来干这件事,但她有个条件,要黄大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办到部队去。黄大想有三个儿子,都在部队当兵,这件事全村人人皆知。你既然能给自己儿子办走,也就能给俺儿子办走。没办法,黄大想托人烦窍,费劲巴力,帮三丫实现了愿望。三丫比黄大想小十岁,丈夫死得早,是个单身。于是,来了以后,在某一天就和黄大想抱在了一起。是谁先抱的谁,已经说不清了。家里天天进进出出就这么俩半人。两个头脑清醒欲望正常的人走到一起,也无可厚非。但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脑痴呆的老婆就在身边躺着,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而且黄召庄也没有这个先例——姓黄的娶了姓黄的,即使出了五服也不行,再说,还差着辈分。但黄大想与三丫已经难分难解。黄大想每天工作起早贪黑,累得臭死,只有搂着三丫的时候,才感到放松。

这是人之常情还是大逆不道?丁卫红一时间难以说清,只觉得脸皮发烧,心脏狂跳。纠结啊,她替黄大想纠结!男女之事会如此胶着?解开一个家庭的内幕,竟如此复杂乃至不堪?黄大想还给她讲了柴大树、沙荆花与郭山河三人的关系,讲了过去恶毒的汉奸赵志仁与不计其数的情妇,沙占魁与一对孪生姐妹……方知人性这个东西,其实是人类最基本的东西。幸福的背后,就是人性。没有人性的幸福,是作孽,是自毁;而尊崇人性的幸福,才自然和谐。有人以正当手段追求,有人以恶劣手段索取。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丁卫红把写作计划讲给黄大想时,遭到坚决反对:“家丑不可外扬,你若有这种打算,俺可不再支持你了!”

“三丫大姐还有月信吗?”

“咋没有!准着咧。”

“哈你可要注意了,不能整出事来。”

“谁说不是咧。”

“不能找村里的赤脚医生要点避孕药吗?”

“哈不等于告诉人家昂?”

“我给北京的二姐写信,让她寄点来。”

“太谢谢你咧,回头请你吃‘咸食’。你知道,咱乡下困难,一般情况下不敢吃,也没有白面,根本吃不起。昨天黄晋升拿来二斤白面,让俺改善生活咧。”

“黄镇长也抽冷子关心一下基层干部?”

“是咧,虽说面不多,还是够你和三丫改善一顿的——做咸食要加胡萝卜丁,土豆丁,葱花,鸡蛋——咱村没有土豆,可是咱有麻山药,可以代替土豆。保密啊,这麻山药是俺让两个铁杆兄弟偷着种的,这是违反政策的。”

“明白明白,我先感谢了。”

回头丁卫红给二姐写了求助信,一下子把二姐吓坏了,急忙往黄召庄跑了一趟,她以为是丁卫红自身出了问题。来了以后方才明白,长出一口气。二姐性格内向,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地做着中学老师,临走对丁卫红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在男女问题上整出事来,否则,你就臭名远扬,一辈子都完了。送走二姐以后,丁卫红更加后悔与黄晋升的哈一次亲昵。几天后,丁卫红真的吃上了咸食,确实非常好吃,又软又香,正合口味。饭桌上,黄大想眨着眼睛,道:“七仙女,若真写农村,离不开咱家乡的特点,么特点咧,就是英雄辈出,咱们这片地区跟别处不一样。所以,你应该去郭家堡采访沙荆花,她原来是柴大树和郭山河的老婆,对哈两个响当当的人物最了解。还应该去保定府采访陈玉妮,据俺所知,她最了解烈士魏雨征的情况,她们曾经是这个——”他把两个食指并在了一起。

“好,您准我假,我就分头拜访。”

“准!这个假还不准!”

丁卫红看着黄大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还用舌头舔净了粥碗的碗底——黄大想的这一举动让她十分感叹。心说别在这当电灯泡,这半天了,人家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贴心话。从炕上出溜下来,嘴里感谢着出了黄大想的家门。她下决心去认真采访郭家堡的沙荆花和保定府的陈玉妮。而对黄大想的这些素材,尽量多写黄大想的正面经历,与村里的好人好事。虽然她感觉哈么写很可能与《分界线》一样,既难以真实,又难以深入。生活原本是五花三层五光十色的,有太阳也有乌云。譬如,你让黄大想按照传统观念正经起来,也就是说,让三丫离开,哈么,脑痴呆的老婆谁侍候?或让三丫只侍候病人而对身强力壮的黄大想不产生欲望?这样写出来读者会相信吗?农村题材可以写各种各样的事,黄大想的事值得写吗?思来想去,丁卫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还是要写,尽量以公正的视角,先写出来,然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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