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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旧与新(第3页)

黄晋升摇摇脑袋,一声长叹。又来到黄召庄,找到了黄大想。还是哈个话。黄大想道:“还找好人好事咧,‘四清’工作组天天折腾俺,让俺交代问题,做‘燕儿飞’,这两条胳膊疼得抬不起来。”

“让你交待啥问题?”

“‘大队账目不清’,你知道俺是个粗人,大队会计记的账俺又看不懂,清不清谁知道?”

“你当大队书记都这么多年了,连账目还不会看?”

“你会昂?你教教俺。”

黄晋升没说话。他也不会。

……自从郭山河去世以后,沙荆花一直一个人在郭家堡生活。郭山河和陈玉妮生的三个孩子,先后被她送到保定府上学,此后再没回来。以后逢年过节,陈玉妮会带着一群孩子来看望沙荆花。捎来几斤好米好面,还有作为营养品的大红枣。陈玉妮曾经劝说沙荆花也住到城里去,说哈边房子富余,加你一个人不算么,却被沙荆花拒绝了。她说:“柴大树是死在河川镇的,郭山河也是死在河川镇的,他们是俺的两任丈夫,俺怎么能离开他们?”

沙荆花的屋里,墙上挂着柴大树和郭山河的大幅遗像。可是,柴大树是“革命烈士”,而郭山河么都不是。死后连“因公”也没定上。在县机关和镇机关甚至还有各种“帽子”流行:“郭山河是逃跑主义,是机会主义,是贪图享受的阶级异己分子……”乱七八糟带有时下特点的语言不一而足。当初进保定府找郭山河引来横祸的郭瓢子,被沙荆花吵得没脸见人,打算上吊,幸亏被老婆救下。他一直在村里当着副书记,不敢当正书记,其实是出于愧疚。还导致他始终不敢坐郭山河的椅子,他面临沙荆花没完没了的吵闹,也是无计可施。沙荆花一门心思要把郭山河定为“革命烈士”,郭山河在郭家堡干了多少好事,你们心里有数昂?他的死源于郭家堡的工作,你们哈个不知道?现成的事竟然不给办,俺这辈子跟你们豁了!郭瓢子只能给个耳朵听着。不解气就打俺吧,嫂子,你打俺两下,俺能承受!

一闹就闹了十几年。沙荆花是烈士遗属,没人敢惹,但村里、镇上都给沙荆花定了“精神不正常”的性,没人跟她计较,也没人听她倾诉。写了告状信也没人搭理。陈玉妮得知后曾经多次劝慰,都无济于事。县里最早也曾研究过郭山河的问题,但镇里的意见是:郭山河是个有问题的干部,甚至不算好人。具体讲,战争年代滥杀俘虏,土改时期帮助地主,跃进年代不练钢铁,天天嚷嚷玉米红薯……镇里的人都把郭山河编出顺口溜了……尽管齐书记非常喜欢他,也爱莫能助。

还有让黄晋升更懵懂的事:这一年是中国历史上最敏感,后来颇有争议的一年。有人说是“严重错误”,有人说是“艰难探索”,都有自己的理由。报纸上的社论经常出现这样的话:“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涤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准确不准确?如果准确,污泥浊水该不该**涤?如果不准确,为什么全国哈么多有识之士全都听之任之?真让黄晋升云里雾里。年初,国家在这里召开“华北地区文艺调演”,山西省晋剧团根据“四清”中《人民日报》上《一匹马》的故事,改编成一出大戏:晋剧《三下桃园》,来参加调演,黄晋升闻听以后,还把剧组请到河川镇来演了一场。几年后,这出戏改名为《三上桃峰》,又在运动中演出,便遭到批判。此为后话。而组织观看《三下桃园》一事,则成为黄晋升挨批的把柄和口实。河川镇的大院里一时间贴满了大字报。黄晋升整日里焦头烂额,极其沮丧。

这时,郭家堡也形成了两派,但彼此并没有互斗,原本乡里乡亲的,谁怎么回事全都知道,于是,在郭瓢子发动下,两派一起狠批早已作古的郭山河。无限夸大,无限上纲,张冠李戴,捕风捉影,吹拉弹唱,举一反十。当然,事先郭瓢子找到沙荆花协商了一下:“嫂子,你看现在运动来了,咱不干也脱不过去,可俺又不想互相伤害,乡里乡亲的谁跟谁呀,是白,俺想这样——”

“俺明白,你想来虚的,但你们不能点他的名字。”

“哈个自然!”

村子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写的都是“哈个人”,两派的大字报全不点实名。如此一来,内容就可以随便写,可以是“哈个人”的,也可以是别人的,无中生有的事,编成笑话的事,都可以硬揇到“哈个人”头上,简直像开玩笑,于是,有的就把传说中黄选朝在县大队怕死不敢公开露面的事写到“哈个人”头上,把黄晋升掉进水坑写成“哈个人”因做坏事,遭到报应掉进水坑。郭家堡也有人跟着看过黄晋升组织的晋剧《三下桃园》,但他们文化不够,没法批,所以村民们在大字报中没人提及。有的村发生了武斗,还弄来了枪支。郭家堡却如一潭死水,“君子动口不动手”,“动大字报不动枪支弹药”,成为他们的特点和“短板”。

黄选朝在家中得知儿子黄晋升正在火上被燎,虽有些恨铁不成钢,哈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便想帮一把,于是指挥儿子:“你要当造反派,要打冲锋,运动是培养、选拔干部的好时机。你不用造别人的反,造你爹的反就够你成名的。”两个人经过协商,狠批黄选朝提前退休之事,大讲这是“革命意志衰退”的具体体现,作为打过仗流过血的老同志,实在不应该,必须向全县人民交代清楚。儿子反老子,真的让黄晋升锥处囊中,脱颖而出。而且,这种揭发批判无伤大雅,反倒让人时时记起,哈个黄选朝是“打过仗、流过血”的。这样的老同志应该保啊,便涌现出对立面。黄晋升立即与对立面握手言和,站到一起。避免误会。现在讲究动家伙,你若给俺一棍子,冤不冤?

这时,丁卫红来找黄晋升,说父亲在城里受到冲击,要到河川镇躲几天,但必须严加保密。丁卫红的请求还能不答应?黄晋升立即把丁卫红的父亲安排到自己家里。他在镇上住的是两间屋子,里外间,让丁卫红父亲住里间,他住外间。其间丁卫红的父亲病重,黄晋升便倾尽心力照顾,喂饭喂药,崴屎崴尿,直至半年后为老人家送终。父亲临死悄悄跟女儿说:“这个黄镇长真不错。”丁卫红原本就是大大咧咧的人,“五期”过去以后的一天,回味父亲的话,便心血**,抱住黄晋升亲了他脸颊一口,算是一个未婚美女的最高奖赏。从此,黄晋升更加铁了心,遂加快了与柴金菱离婚的步伐。

而这时黄选朝还在对他进行过谆谆教导:“在现在情况很复杂的形势下,俺们没有高瞻远瞩的能力,怎么办?做机会主义者。具体讲,就是见机行事,不谈原则不谈公理,只讲实用。”眼下怎么做机会主义?就是继续找县领导的问题,譬如哈个齐书记,他曾经支持郭山河,给他贴大字报,此时不贴,更待何时?

黄晋升嘴上答应,却并没有做。通过害人而博取自己的名利,这种事现在他已经嗤之以鼻。父亲的教诲抵不过美女的教诲。他的心里现在已经写满了丁卫红,只要得到丁卫红,这辈子就“汽车压罗锅”,直(值)了,谁贴谁的大字报,去哈个生地瓜白。当不当镇长都无所谓了。不是丁卫红说的话,俺一概不听。

这时,县政府有人贴出大字报,揭发黄选朝为儿媳妇“走后门”,要求柴金菱回河川镇小学。柴金菱在县城的家里,门窗都被大字报糊上了。黄晋升来城里看望老婆孩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切,便当机立断,提出与柴金菱离婚。

柴金菱道:“撵俺?你做梦!惹急了俺就把你家的事都抖弄到保定府去!”

黄晋升道:“你不怕难看就尽管去,甭说是你,俺都要写大字报揭发咧!”

柴金菱终于认头了,悄没声息地跟着黄晋升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孩子全都跟了黄晋升,只有大儿子黄天厚跟着柴金菱。

这一年,梁斌和几位战争年代过来的老作家因为运动被集中到保定府,名义是办学习班,但从领导小组的工作计划看,是每周进行一次揪斗。学习班里的几位老同志得知以后,就给家乡的亲朋好友写信告知,要亲朋好友寄些红药水、消炎药、纱布之类,如果受到皮肉之苦好有个治疗。梁斌在天津的朋友和弟子得知以后,急忙以“批斗”的名义把这几人一并救走了。来到天津以后,把他们藏在第一工人文化宫的后院,叮嘱他们不要随意外出,在这里静养,想写什么尽管写。此时梁斌就开始构思写作土改题材的《翻身记事》了。这些作家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老革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不应该再有什么闪失了。

保定方面的陈之谦等人得知梁斌来到了保定,急忙打听梁斌的住处,打算探望,有关人告诉他,说梁斌被湖北哈边的人接走批斗去了。因为梁斌以前在湖北工作过。陈之谦十分纳闷。他现在有很多事不能理解。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久经风雨,见多识广,眼前发生什么都应该在预料之中。但现在他对很多事真的说不清楚了。譬如:波澜壮阔的运动**涤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这句话有毛病吗?应该说没毛病。旧社会确实遗留了很多“污泥浊水”,否则的话根本用不着建立什么“新中国”。但“**涤”应该是思想文化上的甄别与清理,干么要烧书、烧字画、捣毁古庙?哈不是毁坏文物昂?哈么多的年轻人参与其中,你们读过哈些书昂?知道其中哈些是营养,哈些是糟粕?既然不知道,凭么要烧?哈不是钱昂?中国有哈么富裕昂?你们连吃粮都用粮本,定量供应,敞开吃都做不到,凭么随便烧书、毁坏文物?哈个人若触犯刑律,对他诉诸法律,判刑就是了。揪斗,“坐飞机”,挂十几斤重的大牌子,做人身体罚,算哈门子工作方法?过去小鬼子、汉奸对地下党才这样从肉体上折磨,是白?蒋介石对付李公朴、闻一多哈些进步知识分子的办法就是派特务做肉体消灭,天安门城楼上都宣布建立新中国了,逃离大陆前的蒋介石还要把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江姐、许云峰等政治犯杀害,这种行为必为人类所不齿,也必将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思想的问题应由思想的方式解决,刑事的问题应由刑事的方法解决,不可混淆,是白?但这些想法只是偶尔和陈玉妮说说,与外人从无交流。

几年后,梁斌在北京市和河北省的一些保定二师毕业的老同学,有的在运动中不堪凌辱而自杀,有的则住了牛棚,他们的子女来保定府找到陈之谦诉说衷情。他们的父辈都是跟随毛主席革命多年的老同志,怎么会挨整咧?陈之谦于唉声叹气中和他们商量:天津有个你们父辈的老同学梁斌,就是写出大作《红旗谱》的哈位,咱们去他哈讨个说法白,他见多识广,肯定有自己的见解。大家齐说好啊,去白。

这时应该是1972年,梁斌也刚从干校“放”出来,见了陈之谦和一群孩子,自然是喜不自禁,但很快又转为忧虑。哈两位自杀的朋友,都是他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同志。这不能不让他难过。为表示对老朋友和其子女的怜爱,便请几个老朋友的孩子去下一次馆子,而且一定要下“名馆”。“你们吃过西餐昂?”梁斌问。“没有。”大家说。“走,咱到天津小白楼‘起士林’西餐厅去吃西餐去。”

陈之谦道:“孩子们怕是不习惯。”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怕梁斌花钱太多,而且西餐是个时下十分鲜见,并带有“封资修”色彩的玩意儿,万一再惹来新的麻烦咧?梁斌回答:“不习惯没关系,不是正可以换换心境昂?”

请自己的校友和战友的孩子到外面吃顿饭是很平常的事儿,可时下梁斌自身的“问题”还没有“正式结论”,这样做会不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扣上“向组织示威”或者“反攻倒算”等罪名,再次发生揪斗?陈之谦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梁斌摇了摇头:“就这么地白!”他的性格就是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对自身危险根本不在乎。因为他相信自己,过去是个革命者,现在也没有退缩。他在饭桌上叮嘱孩子们:“乌云遮不住太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一桌吃饭的一共两个大人十三个孩子。陈之谦和梁斌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吃饭,心潮起伏,百感交并。当年的起士林是天津最高级的西餐厅,很少有人吃得起。这些孩子围坐在一张长条桌子旁,引得大厅里的顾客和服务员个个关注,他们大概觉得花这么多钱请一帮孩子吃这么贵的西餐有点不可思议。可这顿饭在陈之谦和孩子们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陈之谦在日记中感叹:“我校的梁斌,不愧为杰出的红色作家,他严肃少语的另一面是大海一样的情感世界。”多年后他还感叹:毛泽东在晚年说自己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小岛去了,二是搞了这次运动。言语之中透着自信。以毛泽东之智慧与伟大,总是有他深思熟虑之处白?十大元帅之一的叶帅曾说,俺们十个人没有一个吃干饭的,彼此都不甘示弱,但唯独对毛泽东全都敬佩得五体投地。当年三五九旅的旅长、后来的国家副主席王震说:毛主席比我们早看出五十年。这些人都是有识之士,为么这么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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