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员连自己的外号都知道!郭山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便脑瓜一热请司令员和自己一起坐——事后他非常后悔,不该这么没大没小啊——当时司令员真的和他并排坐在了哈条黑黢黢的旧木长凳上,还意味深长地开玩笑:“咱们本来就该坐一条板凳嘛。”
话虽说得轻松,分量却很重。郭山河拘谨得身体发僵,一动不敢动。而司令员的烟斗,还在不停地一口口抽,就是当地最常见最便宜的哈种烟叶,气味自然不咋的。司令员仍旧语气轻松地问他对前一任县大队主要领导的牺牲怎么看,他略一思索,顺手来了习惯动作甩了一把鼻涕,回答:“中了计,钻了圈套。”这把鼻涕差点甩在身后卫兵身上,卫兵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眼睛瞪得牛眼大,死盯着郭山河。
司令员似乎看到了郭山河的习惯动作,但仍不动声色道:“说具体点。”
“敌人使的是连环计,第一计是抢粮,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得手的话,会满载而归,不得手的话,就实行第二计,里外夹击。里面的拼死顶住赢得时间,外面的以最快速度形成包围圈,以多打少,以强打弱。求得全胜。”
司令员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站起身来,重新走到沙盘跟前,盯住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的沙家店。然后咳了一声,微微点头:“老铁,有见地。”又说,“我曾经这么想过,但不能肯定,你坚定了我的想法。一个负责任的指挥员,对每一仗都要反复咀嚼,明白成败得失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进步。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要打游击战,不打阵地战,而柴大树却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打了阵地战,没有扬长避短。”
“是,司令员!”
郭山河赶紧站起身来,向司令员立正站好。司令员再次让他坐下,可他再也不坐了,直到司令员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司令员夸奖他对县大队失利的原因分析得十分到位,并对他把修地道与锄奸工作紧密结合,十分赞赏。说,任何工作都不是孤立的,都有方方面面的连带问题,做事情必须考虑到这个因素,不能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指示他在开展游击战的同时发展地方武装,兼顾大生产,为村民们减轻负担。末了,司令员从沙盘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两本油印的小册子交给他,让他好好学习,不仅自己学,还要组织整个县大队都学。郭山河接过来一看,是署名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和《目前抗日统一战线的策略问题》,让他欣喜万分。他早已在郭尚民跟前读过毛泽东的一些文章,哈种高屋建瓴的眼光,周密透彻的思路,以及战斗中的实用性,总是让他眼界大开,受益无穷。不过对不熟悉的话题也经常囫囵吞枣,不能完全理解和消化。
司令员走到卫兵跟前耳语了两句,卫兵便转身走了。司令员继续道:“今年,为庆祝冀中军区八路军三纵队成立三周年,党中央专程往冀中送来毛泽东同志亲笔题词:‘坚持平原游击战争的模范,坚持人民武装斗争的模范。’冀中军区党政军主要领导(程子华,吕正操,黄敬等)同志为更好地反映冀中人民抗日斗争的艰苦而伟大的历程,鼓舞人民斗志,发起了一个叫做《冀中一日》的写作运动。号召咱冀中抗日军民拿起笔杆来记录5月27日这一天里发生的抗日斗争故事。咱冀中文艺界领军人物孙犁、黄林、李英儒等同志是这项工作的领导,他们会带头参与。你们县大队战士、农民和各爱国人士都可以参与。”
“有没有范文,俺听听。”
“有啊,朱老总就写了一首《秋兴》:飒飒秋风透树林,燕山赵野阵云深。河旁堡垒随波涌,塞上烽烟遍地阴。国贼难逃千载骂,义师能奋万人心。沧州战罢归来晚;闲眺滹沱听暮砧。”司令员博闻强记,没打喯儿就念了出来。郭山河欣喜地看到了司令员的另一面。“俺不太懂诗,不过俺还是很喜欢,回头俺也写一首。”这时,卫兵拿来一个纸包,交给司令员。司令员拿在手里掂了掂,道:“老铁,东西不多,你知道咱现在条件有限;也不一定起作用——就是每天沏盐水洗鼻子。”此时的郭山河正要甩鼻涕,急忙将手里的鼻涕握住,用另一只手接过盐包。司令员却从自己的裤子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抓过郭山河握着的哈只手,展开他的手指,给他擦了手里的鼻涕。郭山河闹个大红脸,额头一下子冒了汗。
县大队的新政委为英烈黄国贤的堂弟,三十七岁的黄选朝。司令员让他们见了面,叮嘱郭山河要在黄选朝领导下开展工作。离开司令部以后,郭山河悄声问黄选朝:“老哥,是不是司令员也找你谈话了?有啥精神儿?”黄选朝皱起眉头斜了郭山河一眼,理都没理,梗着脖子拂袖而去。
烈士黄国贤和黄选朝原来都生在河川镇黄召庄一位富商黄大拿的家族,黄国贤因为上过保定二师,在这所活动着很多地下党员的革命摇篮里接受了新思想新潮流,遂背叛家庭参加了革命。黄选朝则毕业于保定育德中学,因为追随堂兄而走入革命队伍。两个人虽然都属于这一带资历比较老的党员干部,但黄选朝与黄国贤不是一类人,正所谓“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况且两个人还不是一个娘生的,所以,多年来黄国贤不惧艰险,出生入死,工作出色,声名显赫,也因此被敌人盯上,导致噩运。而黄选朝则不喜欢冒险,时刻牢记“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一类民谚,还曾经劝告堂兄:“别在一线干了,太危险。生命是最宝贵的,如果为了‘什么’而丢掉生命,太不值了”。为此黄国贤与他发生了激烈争吵,两个人也就此分手各奔东西。
黄选朝甘于“人后”,默默无闻,政绩平平,不显山不露水,所以提升的也不快。单就他的大名,就曾经引起过争议。身边有人说:“俺们现在是革命战士,打跑小日本建立新中国是俺们的目标和理想,咋还天天惦着‘选入朝廷’?难道你还想着恢复封建王朝?”对这话黄选朝当然不能认同,立即反唇相讥:“此言差矣!我‘选朝’不是选朝廷,而是选朝阳,是‘zhao’不是‘chao’,明白昂?”(当然,哈时还没有如今的汉语拼音,他念的只是哈个音。)
县大队的内部学习资料上经常讲“未来的新中国如同朝阳,正冉冉升起。”谁敢说黄选朝讲的不对呢。持怀疑态度者虽心里疙疙瘩瘩,却也驳不倒黄选朝。其实上级领导对此也不是十分喜欢,每每看到这个名字也是先打个问号。加之黄选朝政绩平平,便升职不快。眼下算是在怀疑和议论中坐上县大队政委的位置。当然,黄国贤的牺牲有可能为他客观上“镀了金”,让上级领导对他高看一眼,也似在情理之中。
郭山河与黄选朝作为新一届县大队的领导,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同于郭尚民与柴大树。哈时候,柴大树天天琢磨着打冲锋,郭尚民便千方百计帮他完善思路配合行动,甚至两个人分不清谁首先冲锋。新一届上任后,端过两次炮楼,都是郭山河自己带人干的,黄选朝根本不出面,只是藏在暗处出主意或挑毛病。大队长论位置是排在政委后面的,你能指挥黄选朝吗?不能。可是,你不听取黄选朝的意见却不行。这就让受过郭尚民熏染的郭山河十分不爽。但是,时势险恶,是贪生怕死还是做事稳重,有时真的很难分清。尤其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即使心中不满,郭山河也没有向上级领导反映,别扭的时候只是甩一把鼻涕。甚至郭山河还想,也许正是上级领导让黄选朝这么做,压压自己的浮躁之气咧。
各村的修地道、锄奸工作虽是暗中进行,可敌我之间谁都不是铁板一块,一个群体要做到绝对纯净,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各村的工作情况很快就传到日伪军耳中。而且,郭山河有所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县大队在前面跳哒,后面沙占魁就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赵志仁被郭山河除掉以后,沙占魁接了班,他已经向冀中日军司令部立下军令状,要“剿清”县大队这支队伍,县大队新领导上任后,他放出很多眼线,天天在搜集县大队情报,思考县大队的行动轨迹和规律。既要破坏各村的地道,又要抓捕郭山河,县大队内部不协调,正是沙占魁所愿。
一天,县大队一部分人执行任务路过郭家堡,郭尚民的家人早已全部遇难,而郭山河家还有两个种地的哥哥在,他们便到郭山河一个哥哥家落脚,但只是一袋烟的工夫就走了。这时,村里就悄悄走出一个人来到村中央的水井担水,顺便把一包白粉洒进井里,然后悄悄回家。当晚,村里就有好几家全家中毒而死。村里民兵队和村干部立即开会研究,为什么如此?县大队的人都是自己的子弟,而且出生入死久经考验,投毒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村里有人想毒死县大队的人,却毒死了村人。哈么,谁干的?
郭山河闻听以后连甩了好几把鼻涕——司令员给他的食盐早已用光——他也不好意思找老百姓淘换,鼻炎又回到老样子。他连夜回到郭家堡与民兵队一起调查。事情排查到一个平时老实巴交,十分木讷的中年汉子,便当夜敲开这家的门,进行搜查,但什么都搜不出来,郭山河把吐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还跟俺们玩儿藏摸摸呐,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再不交代,狗日的赵志仁的下场就是你狗日的下场。”说完郭山河带着一干人离去。
中年汉子眨着眼睛,脸不变色心不跳,撑住了场面。
待郭山河等人走后,便搬开家里的锅灶,下面就是地道,他打算通过地道出走。他已经预想到郭山河肯定埋伏在他家周围,要逃只能利用地道。但他下了地道以后却发现他家的地道被堵死了,变成了直上直下的筒子,与毫无攻守功能的菜窖无异。他一下子全明白了,爬上来就揣上一颗手榴弹,趁着天黑摸出村,朝着最近的一个炮楼快步疾走。谁知突然就被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的战士们饿虎扑食般捺倒在地,铁钳一般的手掌掐住他的脖子。
“说不说?”
中年汉子没法说话,连连点头。战士们松了手。他承认是他投毒,而且,承认他是沙占魁的眼线,至于上线与下线,则一概没有,因为他只是与沙占魁直接联系。说着话他就往腰里摸,一个会“搏腿功”的战士不由分说朝他脑袋飞起一脚,当时将他毙命。点灯看时,他的手指已经穿进手榴弹的拉环,爆炸只是一瞬间的事,好不凶险!
这几个战士,是郭山河最贴心最得力的弟兄。一切早已做过交代,一旦定案,立即干掉,严重的人命案,绝不姑息!
县大队迅速将这件事通报到河川镇四十三村,让村人们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但也不得不封了这口井,而在一个堡垒户院子里重新打了井,全村父老乡亲吃水就到这家堡垒户院子里打水,每个来打水的人都事先登记。打这口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很不寻常。因为没有机械,秘密调集了这一带擅长打井的诸多能工巧匠,并且先要调查这个人的历史和现实表现。不可靠的人坚决不用。即使可靠的人,也要签字画押,喝盟誓血酒,以身家性命来保证绝不外传任何消息。
郭山河把此事的处理结果汇报给黄选朝的时候,遭到黄选朝严厉批评,说:“老铁,党的政策的是优待俘虏,明明作案者已经坦白,你却仍然痛下杀手,脑子里还有党的政策昂?结果是啥呢,不是导致所有的敌人都死扛到底,不想投降昂?”还举出很多例子,某某国民党的师长、团长曾经与八路军作战,杀过俺们多少人,而一旦他们投诚过来,俺们照样欢迎,对他们一视同仁,你知道啥叫“革命不分先后”昂?
郭山河联系到毛泽东讲的“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感觉黄选朝似乎占理,但他也想起了曾经在叔叔的文件中读到的毛泽东的文章《纪念巴黎公社的重要意义》,里面说:“俺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同志残忍,”“俺们不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敌人便给俺们以致命的打击。”毛泽东是党的领袖,难道说错了?如果错了,为啥还印成文件让全党学习?他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人,天天走在阴阳界上,打击敌人或被枪杀,活与死,随时都可能发生转换。因此,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杀伐决断,早已深入骨髓。“优柔寡断”、“模棱两可”这样的字眼,在他的脑子里生存不了。叔叔郭尚民和前任大队长柴大树的形象时时在眼前晃**,他们哈个说干就干的雷厉风行做派,让他没齿难忘。
于是,他甩了一把鼻涕,对黄选朝这样回答:“俺不能说你讲的不对,但俺保留意见。”
“你冲着我甩鼻涕是么意思哎?发泄不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