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给我留一句话吧,也算是您对家乡父老的留言。”
“我祝河川镇,尤其是郭家堡,在党的领导下,步步高升,天天进步。用眼下时髦的话,叫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丁卫红十分激动,招手叫来服务员,把书包里的照相机拿出来,请服务员为她和老者拍一张合影。令人欣喜的是老者没有拒绝。是啊,在如此美貌谦虚的年轻女子面前,即使老者心中十分不爽,不情愿,也不好拒绝。丁卫红心里明白,这其实是很残酷的。你日后必定会把老者的照片出示给郭家堡的人看,因为家乡的人们并没有忘记当年哈个古德高。
半年以后,丁卫红自费到新疆乌鲁木齐哈所中学打探老者的情况,校方告知,前几天刚刚为老者办了葬礼,老者去了一趟冀中平原,回来就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临死向医院留下遗嘱:捐出眼角膜和遗体。因为老者是乌鲁木齐的模范教师,而且身后一无子嗣,所以校方包办了他的后事。丁卫红问清了老者后来的名字:乌斯满江。高爱民。
感叹啊,作为阅历不算很深的丁卫红,回到家以后感叹得哭了好几报。她说不清自己为谁而哭!她不由得想起鲁迅《华盖集》中的名言:“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不过,她的感叹并不代表别人,郭来福不就叮嘱郭山河,如果见到古德高一定给点关照昂?他之所以这么叮嘱,就是相信郭山河以其人品一定会照办,只是没有机缘而已。是白?
……
人们不知道,此时在镇政府,黄晋升正和儿子黄天厚唇枪舌剑,各不相让。此时,国家对“四大”(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还没有废止和取消,各企事业单位都可能因为各种矛盾或不同意见而写成大字报张贴、披露出来,而且是哪个地方显眼就贴在哪里。刚才,黄天厚就把抄了三大张整开的灰纸(大字报专用纸)的大字报贴在镇政府大院的布告栏里。这个布告栏好像专门为黄天厚准备的,正好能贴下三整张纸。内容就是揭发和攻击黄晋升支持郭家堡搞“社会主义青年编苇席副业”是“右倾翻案风”,是把早已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又续上了,还感叹说,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勒令黄晋升必须予以纠正,必须向全镇人民低头认错,或干脆下台。
目标明确,内容“详实”,言辞激烈,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势。这个时期,“四大”是受到保护的,谁都不敢随便揭大字报。黄晋升闻听秘书告知以后,急忙出来观看,待读完全篇,头上的汗就下来了。这生地瓜儿子真会捅刀子,哈个地方肉软他就捅哈个地方。他恨得牙根疼,却不敢揭大字报。他把黄天厚叫到他的办公室,让他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还给他沏了一杯茶,问:“你要么条件,才能把大字报揭了?”
黄天厚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眼前的父亲,这个让他从心里不喜欢不尊重的人,道:“俺没有条件,也不想揭。现在咱俩发生的是思想路线的斗争,你让俺提条件,俺就是大字报上的话,‘纠正’你的错误,收回你支持郭家堡和全镇编苇席的错误决定。”
“这个俺可以做到,俺马上就让秘书起草文件。”
“你还要向全镇人民承认错误,赔礼道歉。”
“这有点强人所难了白?”
“这是轻的,你若不做,俺就把大字报贴到北京去。”
黄晋升一下子想起了黄选朝当年曾经骂自己要把战火烧到北京的话,真是哈样的话,可就丢人丢大了。父子俩全都变成全县的典型了。必须坚决阻止儿子的肆意妄为。黄晋升道:“这个俺也可以做到,以正式文件形式,向全镇人民承认错误,赔礼道歉。”
“即使如此,这份大字报也要贴满三天。”
“还嫌你爸名声不臭白?”
“要么,你推荐俺上大学去。俺立马就把大字报揭了。”
“现在推荐上大学要开班子会讨论,要凭业绩。你有么业绩哎?”
“俺敢于‘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业绩!”
“也罢,一会儿俺就召集会议,你先去镇上小餐馆等着,一会儿俺去找你。”
“这还差不多。但俺也不能马上揭大字报,要等到你把事情完全落实才行。”
黄天厚茶也没喝,站起身就走了。黄晋升看着他的背影,忿忿地骂了一句,就给隔壁秘书打电话,让他通知班子成员立马开会。人员来齐落座以后,黄晋升说,生地瓜儿子净添乱,没事往自己老子头上扣屎盆子,这不,把大字报贴到镇政府来了。支持各村搞编苇席的副业,然后补贴各村的经济收入,这可是咱班子开了会的,人人都发言表了态的,事到如今不能把账记到俺一个人头上,你们说,是白?
你说咋办白,左右都是跟着你走。人们表的就是这样的态。黄晋升道:“既然如此,俺就把生地瓜儿子的打算说出来,他打算去读工农兵学员。不然的话,就要闹到北京去。”
班子成员纷纷说:“让他读去,让他读去,让谁去不是去?这又不是提职当干部!”
“好白,大家举一下手。——好,全票通过。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文化不高的村镇干部真没把进大学读工农兵学员当回事。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过这种愿望,也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与价值,这也就让黄晋升顺水推舟,让黄天厚实现了愿望。既不必吃苦受累,又能够获得好处,这才是“大智慧”。早先爷爷黄选朝一直这么教导来着。
在小餐馆,黄晋升对黄天厚诉说了班子会的结果,让他回去准备,等通知。把个黄天厚乐坏了。饭也不吃了,立即拿脚就走了,到镇政府的院子里,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字报揭个干干净净,团成一个球,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就离去了。
而黄晋升却在小餐馆要了两个菜,二两酒,慢慢自斟自饮。他心里郁闷。儿子是达到个人目的了,而他“以权谋私”的把柄也被班子成员掌握了。谁再在班子会上要个人利益,他都不好拒绝了。他还想起了毛主席的话,“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又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向人民负责和向党的领导机关负责的一致性,这些就是我们的出发点。”这些年来,他也没少读毛主席的书,完全明白么叫谋公,么叫谋私。公开以班子会的名义为儿子上大学开绿灯,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干,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干,因为他通过这件事再次看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如果有人举报或弹劾他,哈就没有商量余地,规规矩矩给人家下台。县里有“根儿”的话,可以去疏通一下,现在哈个“根儿”早已化为乌有,没办法,听天由命白。
黄晋升正垂头丧气,坐在远处一桌的丁卫红走了过来。她原本不想过来,与陈玉妮、齐登科、陈之谦一干人聊得正开心,发现黄晋升来了,丁卫红不认识刚刚离开的黄天厚,也就不知道黄天厚何许人也,此时此刻也就不问,只是简单寒暄了一下,请求黄晋升再加一个菜,她要陪黄晋升坐一会儿。黄晋升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但却没有加菜,脸上也依然还有愁容,遂借着喝了两口酒,说道:“俺感觉这些年来对不住你,你是——”话没说完,丁卫红立即截住了他,“别这么说,忘记哈件事吧。否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记住,过去一切正常,啥都没发生。记住了?”
黄晋升稍一愣怔,急忙点头。因为前不久他刚刚看过一份红头文件,内容是讲东北的某农场领导奸污女知青被枪毙之事。这种事太敏感了,真真是不得了。他一时间非常佩服丁卫红,而且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依旧靓丽而年轻的这个女子,她现在虽然衣着简陋,破旧,和镇机关扫地的大姐穿着一样的衣服,人却比过去更丰满、水灵而受看,两只大眼睛也更明亮有神,嘴唇更红润。尤其她的哈几句话,越咂么滋味越让黄晋升对她刮目相看,与邻县哈个先是被保举上了大学以后再状告大队书记的女知青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惟其如此,他更加内疚。于是,他有些悲切地说:“俺的官路只怕没多远了,俺打算下野之前,把你办走。”
“办哪去?”
“送你读工农兵学员去。”
“啊——”丁卫红有些失态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想跟黄晋升走得太近,她明白,不走近黄晋升是不可能得到读工农兵学员的机会的。此时,她仍旧不太相信这件事,因为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亲昵一次了。这十年的知青生活,使她受到黄大想不少照顾,当然,她也明白,是黄大想得到了黄晋升的授意。但她还是感谢这些人们,让她有了充分的时间读书和写作。否则,刚刚出手的二十万字,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出版社的青睐。她还在思虑万千,不相信黄晋升会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黄晋升已经站起身来,撂下一句话就走了,他说:“你等通知白。”
丁卫红眼巴巴地看着黄晋升神情落寞地走出小餐馆。她不明白黄晋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到刚才的饭桌以后,她对刚才的谈话内容只字不提,依旧进行着她的采访。
三个月后,大学秋季招生的时候,河川镇走了两个知青:黄天厚和丁卫红。黄天厚是早有打算的,而丁卫红完全是意料之外。进了大学以后,她还要通过写信的方式,继续对陈玉妮和陈之谦、齐登科等人进行采访,很不方便,但除此也无计可施。而大学里得知她的情况以后,对她非常支持。她读的是HB大学中文系。陈之谦曾经在这个系讲过课,得知她来此读书,也很高兴,还专门前来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