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死与生
黄大想在黄召庄放了卫星,但他没有真的搞一个二十四万斤的样板,他知道哈个是空话,可行的办法是搞一个万斤的。他把二十亩地的小麦集中到一亩里,麦棵子一根挨一根,他派人给黄选朝送信,请镇领导来看看,黄选朝不来,只说:“俺给你叫个记者来,照张相发表就行了。”这时,有老农告知黄大想,你把麦棵子弄这么挤,不通风,就该烂了。黄大想感觉此话有理,便从大队搬来打谷用的手摇鼓风机,稳在地头,安排十个壮汉轮流上阵摇起,让出风口对着麦棵子下部猛吹。可是记者迟迟不来,就把十个壮汉累得不行,大队还组织人天天给他们送吃送喝,夜里也不让回家,就在地头搭个席棚轮流睡觉。终于,三天后记者来了,黄大想笑呵呵介绍:“你看这亩万斤麦田,密密实实,像一领席,这边推,哈边动。你推一下试试!”记者只是呵呵一笑,不推,照了两张照片,问了问情况就走了。好像不够兴奋,是这卫星放得太小,还是没有新意,不得而知,报纸发没发消息,也不得而知。
但事后这集中到一起的二十亩地的麦子,没在合适的节气里得到应有的灌浆,有的烂在地里,有的成为半空心的秕子。黄召庄的人对黄大想好一顿责怪。秋后村里十好几户粮食断顿儿了。黄大想丢光了面子,想辞职,可是黄召庄的村委会成员一致不同意,为么,因为你还没赔回损失。黄大想只得厚着脸皮向镇里伸手,请求黄选朝想办法。
这个秋后,不光黄召庄,还有很多放卫星的村子闹了饥荒。好在这些年来,黄选朝在镇上留有些许“后手”,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派上了用场。此时开仓放粮,算是解了黄召庄等村的燃眉之急。他这个粮仓在镇政府后院,比较隐蔽,上级领导都不知道。原先只对同僚说“这里的粮食是周转粮,在这儿搁着只是暂存。”于是无人计较。镇里居民有不少是吃“统购统销”商品粮的,因国营粮库仓储紧张在此分存一部分,也属正常。此时一放粮,很多村子赶着大车来领粮,就再也不好解释了,便被下属告到了县里。县领导急忙下来查看,见库里已经空空如也,粮食已经发下去了。再收回是不可能的,强收的话说不定就会出人命。于是,黄选朝获得“欺下瞒上”罪名而遭记大过处分。违反国家政策私存哈么多粮食没有上缴,这是该掉脑袋的节奏咧。“好在黄选朝全用在赈济无粮村民身上,个人并没有拿走一斤。”这话是县里齐书记说的,算是把他保下来了。天天在办公室写检查,写就写呗,渡过难渡的一波,最为重要,黄选朝吸吸鼻子,腼然一笑。
而郭家堡平平稳稳,村民们感谢郭山河,做了功德牌匾送给他,上面刻了金字“模范书记”。郭山河感谢村民们,但他没把牌匾挂出来,而是放在躺柜后面了。只是做个纪念。如此而已。但红星村的这种表现不能让镇领导满意,秋后收了玉米打了场以后,镇里黄选朝为戴罪立功,遂派出干部长驻郭家堡,组织村民们盖起高炉,开始大炼钢铁了。因为村子里确实找不到内行,连简单的原理都说不清,于是,黄选朝把镇中学的师生派来一部分,其中包括黄晋升,来领导炼铁。黄晋升本来在郭家堡当过副书记,与很多人都相熟,工作就比较快地开展起来。
他们盘起了几座小高炉,通上风箱,没有原料就发动全体人员四处收集废钢铁,甚至村民家里暂时不用的锄头、铁锹、破锅一类物件,也全部上缴,送到小高炉跟前;镇里支援了一部分煤炭,方圆左近的树木也伐光了,将煤炭点燃后再续上废铁,就开始冶炼起来。煤炭消耗很多,炉火也很旺盛,可就是化不开废铁,反而把土炉给烧塌了。黄晋升经过了解,方知垒小高炉需要耐火砖,又听说天津有专门生产耐火砖的厂子,于是就派人到天津买耐火砖,重新垒起了土炉。几经折腾,终于有了收获,把废铁融化烧结在一起了。因为是废铁与煤炭混合烧制,所以炼出来的钢都呈豆腐渣或瘤状,作为放卫星报喜的材料送到镇上,供各方面人员参观的时候,人们总是忍不住要问:“这就是郭家堡炼出来的钢铁?”“这样的钢铁有么用哎?”
因为原料和燃料来源紧张,郭家堡一度发动全体人马外出捡拾废钢铁,四处伐树,黄晋升也通过父亲想尽办法淘换煤炭,但最后终究难以为继败下阵来。而在这整个过程中,郭山河被排斥靠边站了,谁让你在大潮流面前不积极咧。在这个阶段,黄晋升是代行村书记职务的。郭家堡人和一干师生,断断续续干了半年多的时间,虽没有完成上级下达的钢铁任务,但终归做了努力。之后,他们把所有不成型的“钢铁”,送到了指定地点。至于这些钢铁有么用途,他们就不得而知了。黄选朝父子因为给上级领导作了劲,得到表扬,撤销了原有的处分,还因为资历较老,眼下又是用人之际,被提起来做了副县长,仍然兼着河川镇的书记,而黄晋升做了河川镇副镇长。柴金菱等人必然兴高采烈,于是整个黄家欢天喜地,在家里摆桌庆祝。
原本不同意办大食堂的郭山河妥协了,其实是他“靠边站”了,现在黄晋升在村子里呼风唤雨,村民们认为反正大食堂是吃自己,“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便放开了喉咙。尤其黄晋升定的方案是先吃细粮,让村民们解解馋,当当“国家主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敢阻拦?村子里一个投诚伪军出身、曾经给郭相臣当过佃农、一贯省吃俭用的老叔,在第一天吃炸酱面时,粗瓷海碗吃了三大碗,打着饱嗝回了家,到家就感觉肚子疼,就忍着,想等吃饭的儿子回来带他找村里土医生看看,结果儿子回到家,发现父亲已经咽了气。另一个吃多了的,见情况不好,让儿子借了板车拉着他到县医院看病去了,医生给他照了X光,说是胃出血,撑的,留下住院开了刀,保住一条命。村子里转天有一半人出不了工。
这边库存粮食日渐减少,哈边公共食堂里还在海吃,乡里乡亲们丝毫觉察不出半点危机,郭山河的心都快揪出来了。他多次向其它村委会干部告诫:照目前这个吃法,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马上禁止是不现实的,谁也不敢不让大家做“国家主人”,但要赶紧实行按人定量打饭;过去郭家堡最趁钱的郭相臣家,也不敢顿顿饭都吃好粮食而不吃一点粗粮和代食品;大炼钢铁不能忘了播种玉米和红薯,否则来年吃么哎,交么哎?
非常遗憾的是,此时村子里支持郭山河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多数人对他嗤之以鼻。于是,他的意见被当成了耳边风。甚至,黄晋升在村委会上还质问郭山河:“你要螳臂当车昂?忘了你是靠边站的人!前不久毛主席发表了新的诗篇,你知道是哪篇?”郭山河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抽着烟袋,吐出一口口浓烟。“俺给你扫扫盲白——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又对另一个村干部郭瓢子道,“瓢子,你回头带人在村西挖个坑,把五曲河的水引进来,养点鱼,凡是工作有牢骚的人,都让他们去观鱼,受受教育!”
事过之后,黄晋升真的安排郭瓢子去挖坑了,郭家堡便真的有了个养鱼坑。这个坑原本是嘲弄郭山河的,后来却作践了他自己。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黄晋升能够言必行,行必果,还是很让村民们佩服。黄晋升以镇领导的身份,命令郭山河去养鱼坑养鱼以示教育,你天天“观鱼”,观上一两个月,能清醒了白,还闲得难受乱发牢骚昂?哈些日子,郭山河天天坐在坑边,看看坑里游来游去的鱼,看看村子里大食堂烟囱冒出的青烟,再看看没人侍弄,草比庄稼高的庄稼地,百感交集,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起自己:可能自己真的错了。他想起过去在保定二师和陈玉妮经常吟诵的唐代李白发怨愤的哈首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哈个时期是小知识分子的情怀,手挽手读诗,怨天怨地发牢骚,眼下早已没有了哈种“小”,代之而来的是陆游的“病起书怀”:“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哈也是他和陈玉妮经常吟诵的诗句。往事如烟,他眯起眼睛,朝着眼前的水坑里吐了一口唾沫,谁知立即被水里的一条小鱼吞掉了。
为了给儿子捧场,黄选朝亲自带着孙子黄天厚来郭家堡吃大食堂,哈个日子像过节,黄晋升在大食堂的门口拴了红绸子,从邻村请来了吹鼓手,吹起唢呐,敲起锣鼓,舞起秧歌。黄选朝“与民同乐”,加入了舞秧歌的队伍,欢声笑语,闹作一团。待他们走后,郭家堡的大食堂维持了两个月,便捉襟见肘,库存粮食要吃光了。黄晋升不便出面,让郭瓢子宣布:从即日起,取消饭菜管饱、不上计划的做法,改为按人定量打饭;又鉴于以往大家对炒菜意见很大,今后大食堂只供应主食,取消炒菜。定量以后,必然不能保证人人吃饱了。人们不再围着大桌子吃饭,而是把饭打回家吃了,哈种热热闹闹的气氛也随之消失。饭量大的人,有提意见的,就被黄晋升勒令去养鱼坑“观鱼”。
郭山河也得去吃大食堂,否则就等于不支持黄晋升工作,再说建了大食堂以后,大队不再给个人分粮食,你不去吃食堂,到哪吃饭?他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到大食堂吃饭的人。郭瓢子跟他私交不错,见此时已经剩饭不多,估计他吃不饱,就把每次蒸胡萝卜的汤汁给他留着。郭山河也担心沙荆花会吃不饱,就把食堂煮完胡萝卜剩下的汤汁,灌到铁罐里拿回家,再熬成粥状与沙荆花分享。此时,沙荆花便说:“好,比小贩卖的梨膏糖还甜。这是你这么多年以来最严重的‘特权’,不过,是因为留饭不多给你的照顾!”
时隔不久,窝头突然变小了,粥变稀了。各家各户去打饭的人,开始计较起厨师称饭时秤杆的高低、秤星的准确度了,打粥时厨师的大勺子歪一点,村民就会骂街,三天两头会有人把已打回家的饭食又拎回来让厨师重新过秤。如果厨师不配合,村民就会大打出手。一个练武的后生因为对厨师不满意,把稀粥泼到了厨师脸上,出门时回脚一个搏腿功,将食堂大门踹散了。
时隔不久,主食取消,其实不能算取消,而是改为稀粥里带胡萝卜块,整个郭家堡的库存粮食已经基本告罄。食堂能供应给大家的饭食,只剩下夹带胡萝卜块的玉米面粥。家家户户不得不自己在家二次开伙,从各种渠道淘换来南瓜、白菜、豆角之类充饥。“时隔不久”这个词儿在这儿不是受欢迎的词儿,但却不能不说,因为它来得实在频繁,绕不过去,因为真的是时隔不久,瓜菜都被吃光,人们又将目光投向了长在荒田野塘的各类野菜上,其中有不少野菜,过去是连猪都不爱吃的。用来“观鱼”的哈个坑,已经被捞了无数次,早已连个鱼毛儿也没有了,一些一蹿一蹿的用于喂鸡的鱼虫子,也被村民们用口罩布缝了鱼抄子捞光了,回家煮着吃了。大田里的蚂蚱、油葫芦、油壳螂,全被捉光,回家烤着吃了。一些田鼠的洞眼儿,被村民们挖得老大,烟熏、水浇,直到捉住田鼠为止。天上的麻雀也几乎被抓光,哈是见一个抓一个的。抓麻雀的方法独特,人们举着棍子、秫秸轰赶,不让它歇气,而麻雀本身飞不远,要飞一气歇一气,这就倒霉了,很快便累得从空中掉下来,于是,就立即被投进火中,变为食品。
黄晋升因为是镇上的干部,每天回镇上吃饭、睡觉,他是怎么解决吃喝问题的,村民们不得而知,也没人追究,你也没权力没资格过问和谈论人家。但村民们饿急了时候,会找出气筒。他们蓦然间发现了大食堂做饭的厨师郭长福脸色红润,与一般人不一样,于是,很多人围在大食堂的门口开始卷街。
郭长福是郭相臣的出了五服的侄子,但解放前给郭相臣当过佃户。现在人们首先联系到出身,说他身上有地主的影子,是地主狗腿子;其次,多吃多占也是板上钉钉的罪名,哈张红脸膛就是铁证;打饭也“看人下菜碟”严重不公,偏向自家人和队干部;作风不正,年轻漂亮的女人来打饭,就多给。这最后一条完全是无中生有,却传得最广。因为郭家堡的年轻漂亮女人几乎没有。勉强有几个稍稍有点姿色的,早都嫁到了外村。郭长福的嘴有点歪,哈个是“胎里带”,并不影响吃饭、说话,此时也变成村民们的“骂资”。
村子里一贯泼泼辣辣,经常找生产队闹事的“坐地炮”郭三嫂子,一天跟头把式地跑来,将半盆胡萝卜粥“嘭”一下子蹲在大食堂称饭的铁皮秤盘子里,叫道:“嘴歪眼也瞎的王八蛋你自己看秤!”郭长福对郭三嫂子的随口骂街是司空见惯的,但这次见她直接把矛头对向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从秤星上看,打给她家的胡萝卜粥是份量略有不足。但一向精明的郭长福绝不想认账,因为他很清楚,认了这个账,就等于否定了自己以往全部的工作,必须死撑到底。于是,回击道:“打出去的粥是热的,你打回家水汽跑了还能不轻一些?再说你儿子来打粥,谁能保证他在路上没偷着喝一口!”
“俺家三代贫农,俺孩子诚实着咧,你这个地主的狗腿子嘴歪眼瞎心也瞎!”
“算了算了,甭胡吣了,他也是‘三代贫农’!”郭瓢子怕他们动起手来,急忙过来拉架,又从锅里象征性舀出半勺粥,补到郭三嫂子的粥盆里。这事算是了了。否则不知会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回头郭瓢子也骂了郭长福:“你就这么不争气,现在形势这么敏感,你多吃哈一口有么好处?”
郭长福是郭瓢子的叔伯兄弟,说话不见外,便据理力争:“俺多吃个屁呀,俺天天吃啥你不都看着了?”
“哈你的脸咋就比别人红了?”
“哈是俺吸收消化功能好,吃了饭反映到脸上,让人一目了然。你们脸不红,是没有良心,吃了饭脸上还发黄,给生产队抹黑!”
郭长福非常生气,撂挑子不干了。闹他个妈的。他把白大褂一脱,随手扔在案板上,一走了之。炉火也不管封了。郭瓢子在背后喊:“狗日的你不能走,你走了谁干?”
郭长福道:“谁爱干谁干,反正俺不干了!”
“俺开除你党籍!”
“你随便!”
郭瓢子气得够呛,当即走出食堂,骑上自行车到镇上找黄晋升去了,他要和黄晋升协商两件事,一是开除郭长福,二是撤销食堂。黄晋升对这种事当然是同意的,郭家堡的现状他心里明镜似的。而问题是郭瓢子提的,这就让他有了“退身步”,如果上级领导追究,他就把郭瓢子这个替罪羊推出来。当郭瓢子从镇上回来的时候,见村里浓烟滚滚,赶过去一看,却是大食堂遭了火灾,已经烧成一片废墟。村民们都围着看热闹,却没有人救火。两天后,一声尖厉的警笛声打破了郭家堡的宁静,街上村民们脚步杂沓地奔走相告:“公安局来抓人了!”“公安局来抓人了!”
郭山河也神情落寞地跟着跑出去,却见一辆土黄色警车停在村街上,两三个公安人员正架着郭长福向车上走去。原本就嘴歪的郭长福,此时嘴更歪了,口水也耷拉下来,而且已经失去了行走能力,裤裆全是湿的,几乎是被拖上车的。时隔不久,镇上传来消息,郭长福被判了在三年徒刑。没判刑以前,郭瓢子曾经找过黄晋升,说郭长福毕竟是自己的堂兄弟,操办大食堂以来,郭长福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这把火还说不定是哈个有牢骚的人放的(他自己也始终不知道大食堂为么着火),请求黄晋升帮着说句话,早点把临时拘留的郭长福放出来。谁知黄晋升这样回答:“群众的眼睛是亮的,既然大家都反对他,判几年让他清醒清醒是好事!”搪塞过去。
郭家堡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让郭山河痛不欲生。但他因为靠边站了,没有发言权。只能看着,暗憋暗气。一跺脚便真的回到保定府与妻子陈玉妮和孩子们团聚了,最高兴的事是见到了他非常崇拜的老校友、作家梁斌,得到了梁斌亲手签名的《红旗谱》。这是他这段生活中的唯一亮点。梁斌比他大八岁,目光炯炯,身体康健,一口不改的家乡话,因有着“高蠡暴动”、“反割头税”、“保定二师学潮”的亲身经历,加之深厚的政治、文学造诣,几经磨砺,写成煌煌大作《红旗谱》,为后人留下宝贵精神遗产。谈到眼下的潮流,梁斌不便直言,只是说:“现在下么结论都为时过早,出水才见两腿泥,往后看白!”而梁斌为写《红旗谱》一再辞官的经历,让郭山河十分汗颜,自己在郭家堡没有取得更出色的成绩,就离开了,内疚啊。他担心下一步郭家堡没有好日子过——今年一年基本都大炼钢铁,大队里基本没怎么干农活,秋后无粮可收,吃么,交么?
就在郭山河在保定二师做起后勤工作,刚刚顺手之时,村里的副书记郭瓢子找他来了。说现在村里好几十户吃不上饭,打算外出逃荒、要饭,请村里开出大队证明,可镇上不让开,你去帮着说说情,总不能眼看着大家挨饿见死不救白?(没有大队证明,走到哪都被当做“盲流”,会被劳动教养)郭山河一听这话,大脑便“轰”一下子,仿佛放了一个炮仗。俺们红星村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可黄选朝对他的一贯态度他是知道的,只怕去也白去。郭瓢子见郭山河迟疑不表态,一条腿跪了下来:“你终归当过县大队队长,和黄选朝在一个锅里?过马勺,是白!”郭山河想说,你这话没错,但现在的情况是天上地下,黄选朝怎么可能听俺摆布?他还在犹豫,郭瓢子便加码了:“你也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咱郭家堡,曾经的举红星的人,现在村里成了这个样子,你忍受得了?——今天这话算俺白说,这一跪也白跪,俺是个睁眼瞎,看错了人!”郭瓢子“啪”“啪”地抽起自己的嘴巴。郭山河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拉起郭瓢子,拥着他就出了门。
郭山河以自己的老面子拦住了乡亲们,大家熙熙攘攘地来到镇政府,找到黄选朝。在黄选朝面前从来不肯低头的郭山河,学着郭瓢子单腿下跪,对着黄选朝抱拳作揖,以求情的口吻说,把镇上粮库打开,给乡亲们借一点口粮白?开一点副业的口子白,否则这么多家都断顿儿了,要死人的!黄选朝道:“你让俺开粮库?前不久刚刚给俺一个记大过处分你也不是不知道,难道俺还往枪口上撞?再说了,搞副业?你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郭山河一下子红了眼睛,这都“几儿”了,你怎么还这么说话?乡亲们的生命在你眼里连一个(莫须有的)名词都不如?他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既愤怒又脸色极其轻蔑地将一把鼻涕甩到了黄选朝的脸上!气得黄选朝抓起毛巾使劲擦脸,大叫:“来人啊!拿下他!”隔壁的秘书是原来县大队时跟随黄选朝的文书,对黄选朝的话是言听计从的,见郭山河正要挥拳砸向黄选朝,便搬起身边的一个木凳,迅即给了郭山河脑袋一下子。于是,郭山河像一扇墙一般,呼啦一下子躺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