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占魁老家就是沙家店的,但他“成事儿”以后就把两个老婆接到县城去了,住在日本宪兵队队部旁边的四合院里。掏他的狗窝!事情决定以后,向黄选朝汇报时,遭到否决。这么做太危险。虎口拔牙的事不能干。俺们还不具备哈么强的实力,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撞。理由很充分。但郭山河接受不了。他建议黄选朝到郭家堡走一趟,听听幸存者怎么说。
黄选朝沉着地微微一笑:“俺不去也知道,不就一个‘惨’字?”
“俺劝你去感受一下。”
“用不着。战争就是这样的,敌我双方谁死都惨不忍睹。”
郭山河吃个窝脖,十分气恼。但他忍住没有甩鼻涕。黄选朝的表现可以理解为成熟和老到,也可以理解为麻木和对百姓感情不深。郭山河生了半天的气,夜晚怎么也睡不着,躺在炕上来回折饼,便叫醒了同屋睡觉的几个弟兄:“你们敢不敢和俺一起犯一次错误?”
“干么?”
“违背黄选朝指令,去偷袭沙占魁。”
“敢!”
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猛然间跳下炕,七手八脚就行动起来。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十分亢奋。找出以往化妆用过的日军服装,推出用过的几辆自行车,连夜朝县城快速驶去。约摸骑了两个多小时,来到预定地点。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他们在夜间来到日军宪兵队附近,靠近特务队宿舍的门岗,会给门岗带来他们是外出喝酒晚归的印象,因此他们事先都在身上洒了白酒。
靠近门岗的时候,东倒西歪,互相搀扶。门岗是个伪军,说:“皇军,你们的院子在哈边。”还伸手往前指。战士们呼一下子扑过去将门岗捺倒,匕首顶住喉咙:“告诉俺们,沙占魁住几排几室?”
“啊!你们——”
“叫喊就捅死你!”
匕首已经刺进皮肉了,门岗浑身哆嗦,磕磕巴巴:“三,三,三排,六,六,六,六号。”
“噗!”
甭管你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今夜算你倒霉。你干么要加入残害中国人的队伍,遇上俺们,你就是小菜。一干人蹑手蹑脚摸到了三排六号。郭山河在收拾赵志仁时见识了狡猾而歹毒的特务头子的凶残,而且知道此时沙占魁并未回家,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战士用匕首悄悄拨开门栓,几个人悄没声儿地摸进去,将门掩上,依旧插上门栓,趴在地上。屋里没有灯,光线极暗,只有前窗的窗纸反射了十分微弱的月光。他们依稀能看到这间屋的炕上是睡着两个女人,正发出带有女人特点的轻鼾,一起一伏一粗一细的两个声音。一个战士上去,一手一个,扼住了她们的咽喉。但这个战士显然不了解这两个女人的功夫,她们在睡梦中蓦然醒来便一个鲤鱼打挺,飞起一脚就把这个战士扫下炕去,正砸在郭山河身上。
站在地下的两个战士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亢奋异常,豹子一般蹿起来就扑到两个女人身上揪扯在一起。郭山河低吼了一声:“俺们是县大队!”一个女人说:“假的!”另一个女人道:“打的就是你这假县大队!”两个女人想必是早有准备的,挣扎中回手从枕下摸出了匕首,但战士们经受过擒拿训练,平时他们的腿肚子上都绑着一块瓦,外出执行任务再把瓦卸掉,于是行动如风。他们猛地捺住女人持刀的手腕,只一扭,借她们自己的力气就把匕首扎进她们的喉咙。两个青春年少的花季女人,以这种方式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郭山河掫起炕被,裹住两个女人的尸体。还照例朝她们甩了一把鼻涕,把她们推到炕的里面。他做着一会儿与沙占魁恶斗的准备。片刻之中,郭山河十分气恼和悲哀:两个花季女子因为认为对方是假县大队而拼死搏斗。如果她们知道沙占魁始终在欺骗她们,即使给她们再多金条,她们也未必皈依沙占魁。实在可悲。说你们死得不冤,一点不冤;但若说你们死得冤,又真的很冤!
一袋烟的工夫过去,沙占魁与一个贴身护卫骑着自行车迤逦而至,他们见特务队宿舍的门岗正一本正经地持枪站岗,见他来了,无声地一个立正,让他很爽,直接把自行车骑进院子,支好,两个人分头进了相隔不远的两间屋子。沙占魁有自己独特的开门方法,门右边靠近门框旁的一块砖是活的,他左手把砖拿下来攥着,右手就把这个空洞里的一根拉线轻轻拉了一下,门栓便悄悄拉开了。他再把砖放回去,依旧填好空洞,将拉线藏在里面。推门进屋,刚走两步,便被两个战士扑倒,一个人扼住他咽喉,另一个人将他两手按住。这两个战士,是县大队手劲最大的,能把三八式刺刀撅折了,能把驳壳枪枪管撅弯了。所以,在制服两个持刀女人的过程中,才没有吃亏。现在,沙占魁只觉得两只手腕生疼而一动不能动。
郭山河把沙占魁身上所有的武器都下了:两把驳壳枪,一把匕首和两颗手雷;腰带、鞋带也都解了。也照例朝他脸上甩了一把鼻涕。约摸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见沙占魁气喘匀了,郭山河在他耳边命令:“去把灯打开。”
在战士们的挟制下,沙占魁打开了屋里的灯,他立即看见屋里炕上的炕被卷成筒子,一边露出了女人的长发,知道自己的两个老婆已被做掉,脸色一下子涨成了紫茄子。便一头向墙壁撞去,似要自杀的架势。但被一个战士牢牢抓住,强力按坐在地上。
灯光下,屋里的情景十分奇特:一面墙上全是类似书架的小格子,已经高及屋顶,每个木格子里都摆着一尊小铜佛,密密麻麻已经摆了很多,几乎没有空格了。
“你总共杀了多少无辜的人?”郭山河捏着鼻子,又要甩鼻涕了。
沙占魁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观音菩萨,你干么哈么吝啬,俺杀一个人,供一尊佛,已经替死者超度了,你干么还要惩罚俺?”
郭山河方才明白,沙占魁是每杀一个人,就在家里供一个小铜佛。便蹲在他身边,问:“你杀人不眨眼,残害百姓无止境,靠供佛就能求得平安昂?”
“你不懂,俺对佛一片诚心,一定会求得保佑,死了也是上天堂。”
“哈么好昂。成全你。”
“等等,你们共产党拼死拼活,与大日本皇军干仗,等着你们的除了死,没有别的。俺劝你们马上改弦更张改换门庭,我到大日本皇军跟前给你们说说情,保证给你金条、钞票,还能闹个一官半职,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俺们共产党的理想、信仰与志向,你懂昂?你以为只值一根金条一沓银联券,一个狗屁特务队长的职务昂?”
“郭山河,你还年轻,再过几年,你会明白,谁不是为了个人利益?你们的奋斗、牺牲毫无意义。而大东亚共荣圈是不可抗拒的,你们信仰、宣扬的国家民族自立、解放是不可能实现的,别傻了。”
“看起来你当汉奸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要杀就杀,别拿‘汉奸’二字污蔑俺。”
郭山河一使眼色,一个战士立即扼死了沙占魁。
漫天星斗,密密麻麻。今夜的高空似乎格外清亮,没有云彩,一弯月牙像一张弓,正运足力气慢慢拉开。而骑着自行车赶路的一干年轻人顾不上看它。回到郭家堡以后,天已蒙蒙亮。大家悄悄议论:却原来汉奸也有汉奸的信念,有属于他们的立场、观点和目标。甚至还有如此自欺欺人的自我开脱办法——杀一个人就供一尊佛,供了佛就能保平安;他做着汉奸却不承认自己是汉奸。哈,你认为这很荒唐,他认为这很正确。弟兄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得到两把驳壳枪,崭新的德国造,带烤蓝的二十响长瞄大镜面,自然欣喜异常。而郭山河并不以领导身份据为己有,分别奖励给了与敌人肉搏的两个弟兄。只把从沙占魁家里搜出的几枚金银戒指,翡翠手镯和些许细软收走,准备时机适当时变卖,补充县大队紧张的日常费用。
郭山河没把处决沙占魁的事向黄选朝汇报。他知道,汇报了不会有好结果。他告诫身边的弟兄们,把嘴闭住,至死一个字不要说。
地下党传来的内部资料告知县大队,日伪军的“希望之星”沙占魁被敌方做掉,看手段,这件事应该是县大队的人干的,因为用手将人扼死可以省子弹。县大队很穷,子弹不够用。在这段时间,日伪军为报复县大队,四处贴布告,悬赏缉拿郭山河和黄选朝。接二连三制造暗杀事件,好几个战士死于特务之手。让黄选朝十分害怕,三天两头换住处。他睡觉时外面要加两三道岗哨。郭山河提出打炮楼教训敌人,也被他制止:不能这么刺激敌人,惹来报复你搪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