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少与多
蒙古包里睡着十来个人,有男主人的儿子,儿媳,小孙子,加郭三秀五个郭家堡的女子,自然还有男主人。此时估计夜里三四点钟,正是年轻人睡得死的时间。茶几上的煤油灯闪闪烁烁,青烟缭绕,郭三秀正困得抬不起头,突然感到上衣纽扣被解开了,一睁眼,自己已露出半个酥胸,郭三秀便快速掏出了哈把劁猪刀,把皮套褪下,喝了一声:“嗨嗨嗨,都起了,出事了!”
郭家堡的姑娘们是有约在先的,睡觉也很警醒,听得叫喊,一个个从地铺上挺起身来,她们睡觉时是一只手揣在怀里的,其实是握着刀子。此时,一把把刀子、剪子,就直对着男主人了,有两个性急的姑娘按捺不住,已经跳到男主人身旁,将刀子抵住了他的喉咙。男主人的儿子、儿媳都醒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尴尬的场面。
郭三秀左手按住男主人的手,不让他动,右手举着劁猪刀,说:“俺现在只要一声令下,你这位老叔就会立刻见血,不信你就试试!”一个练过搏腿功的姑娘还用脚后跟踢了蒙古包中间的立柱一脚,于是,蒙古包摇摇欲坠,四处稀里哗啦乱响。男主人的手立即抖了起来,轻声叫喊:“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咱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郭三秀道:“你的表现大家全看见了,这合同你签不签?”
“签,签,我没说不签!”
“哈好,你的手可以收回去了,签合同!姑娘们,一人盯住一个!”
于是,男主人的儿子、儿媳还有孩子的脖颈上都抵住了刀子。男主人非常沮丧,说:“你们哪是来做业务,这是打劫啊!”
郭三秀松开他,让他去拿纸笔,说:“过去俺们村把小鬼子都打得鬼哭狼嚎,就你这德性的,经不住两刀子。你看过电影《地道战》白,俺们村是最早发明地道战的村子,小鬼子来了都有来无回。等你有了时间,到俺们村去,让你看看俺们是怎么在地道里把小鬼子捅死的。”话说得带着血腥味。
男主人不再回话,先把蒙古包里一直封着火的煤球炉子用火钩子钩了几下炉底,见到哗哗地掉下一些烧乏的灰白色煤灰,才算打住。然后拿来纸笔,在茶几上铺排好,起草了合同,其实很简单,只是三五句话,讲明何时供应羊毛,价格,等级,数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等。写了两份。然后签了名字,找来印台,按了手印。郭三秀也签了字,按了手印。两个人分别收起自己的一份。此时,外面天还黑着,人人都没有了睡意。郭三秀道:“俺是个粗人,让俺干细活俺干不了,但买了卖,卖了买,这活俺还是不怵头。既然合同签了,这次俺们就先带一部分羊毛走,不然让你作妖也白作了,是白?”这时,姑娘们也都收起刀子,站在一旁看着男主人做事。可一个个仍然横眉立目。
男主人还是一声不吭,不过,已经开始兑现了,他点起一盏马灯,带着郭三秀走出蒙古包,转到后面,举着马灯让她看,一块硕大的旧帆布,蒙着好大一堆东西,他说这就是正打算出手的羊毛。等级么,算是二级吧。两个人又回到蒙古包,男主人开始熬奶茶,用几块干干的牛粪,点燃了一个不大的炉子,坐上铝锅,将一个木桶的牛奶倒铝锅里一部分,拿出一块茶饼,掰下一角,扔进锅里,再兑点清水。牛粪很容易着,一会儿功夫就烧得很旺,铝锅就咕嘟咕嘟熬了起来。虽然烧的是牛粪,可蒙古包里闻不到牛粪的臭味儿。
奶茶熬好以后,男主人又拿出了哈几个银碗,给大家都倒上奶茶。最后,语气和蔼地请大家喝茶。这时,他儿子儿媳也爬起来了,脸也没洗,口也没漱,跟着喝奶茶。男主人对儿子说:“一会儿你跟着走一趟?”儿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大家都在喝奶茶,男主人举着马灯,又叫上郭三秀来到外面,从一根柱子上解下一直拴着的一匹马,套上大车,然后掀开帆布,把里面的泵秤推出来,搬下一包羊毛称重量,称完重量装车。让郭三秀记着数量。把捆成一包一包的羊毛往车上搬。郭三秀见此也跟着搬,她感觉这羊毛分量还不轻。很快装满一车,男主人就用绳子将车上的羊毛包揽好。横着、竖着、斜着都揽了绳子。说:“你可以跟车,其他人就要自己走了。”事情也只能这样。天亮以后,男主人的儿子赶车,郭三秀坐在车辕的另一侧,跟随儿子出发,其他四个姑娘则自己解决交通问题,也要打道回府。在这个时点,郭三秀提出,货到付款,否则这货就不要了。男主人摇摇脑袋,似乎感到无奈。
男主人的儿子叫呼尔格。他说老爸是内蒙古人,老妈是陕西人,他这尔格的名字,就是“现在”的意思,就是活好当下,不过多回忆过去,也不过早算计未来。老爸人非常好,只有一个毛病,好色,交下各式各样的女朋友,都帮他卖羊毛。当然,都是有报酬的。郭三秀呵呵笑了:“据说吃羊肉壮阳,莫不是你爸羊肉吃多了白?”
呼尔格说,他还有个弟弟,叫呼斯满,身强力壮,一米八多的大个,带着两匹马,一只藏獒,在草原上放牧几百只羊,会看气象,看星宿,会“断点儿”,也就是会算命。看你一眼,就知道你这辈子是大富大贵,还是凄惨潦倒,或者平平淡淡。他是跟着一个外蒙过来的有名的风水师学的,厉害得很。郭三秀便说:“哈天让他给俺看看白,俺丈夫是大学生,让他看看能不能大富大贵。”呼尔格说:“好啊。”还说,他看中了你们五个姐妹中的其中一个,哈个最漂亮的——你别过意啊,她确实比你好看,我兄弟历来听我的话,让我帮着相一个,我还真相上了。
“郭二惠白,她是俺村老军人郭来福的闺女。你胆真大,哈个郭来福你知道多厉害白?过去杀小鬼子有名咧,他的闺女你敢要?”
“咋不敢要?我们又不是小鬼子。”
“俺看你爸哈个人够呛,说不定几时挨了刀子。”
“哈哈,啥人啥命,谁好谁带着。他还从来没遇过你这样的‘女土匪’。咱这当儿子的管不了老爸的事,咱自己不作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你看俺像土匪昂?”
“乍一看不像,可一打交道,就露出三分土匪相了。”
“你见过真土匪?”
“咋没见过,来抢羊,抢马,都遇到过。好在家里养着藏獒,跟他们豁命,都吓跑了。”
呼尔格很健谈,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弟弟呼斯满的经历。牧民的儿子呼斯满因小学非常优秀,被陕西出生的母亲送回娘家,托人烦窍在西安读了初中和中专,因为母亲娘家成分高,安排工作没有希望,呼斯满自1976年18岁中专毕业后便开始“闯世界”,先在内蒙做桶匠,见不赚钱,便到内地陕西、山西、山东等地干衡器修理、镶牙、照像、修电冰箱、批发蔬菜等各种差别极大的营生,刚有点钱就与人合办服装厂,感觉山西市场好,便带了一伙人落脚山西。当发现浙晋布料差价大,又停产服装改为批发布料,赚到钱以后,又回内蒙办公司,先生产家电配件,不久又改为生产燃气灶,发现燃气灶市场已饱和,又“掉头”转产燃气热水器。短短几年间“掉头”多少次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但每次都没白干。他的公司组织形式与行家说的“生产岛”差不多,200来人的厂子,竟然不安装流水线和任何专用设备。
呼尔格说,我去过他的厂子,金工车间所有的设备都是通用型的,许多工人各自在通用设备上完成多种工序,没有流水线,也就无需半成品库房;实行以销定产,也就不需要很大的成品库,因此全厂只有原材料库房,呼斯满说这是“后福特主义”的“无库存生产”。工人也“通用”,除一两个专职外,多数管理人员也有一定的生产任务,平时搞管理,忙时便去增援生产一线。呼斯满现在手里有了资金,就又回草原放牧、收购羊毛了。这样的磨练,让呼斯满应变能力极强。他说最近总见东南方有火烧云,说是吉兆,嘿,你们就来了。
郭三秀道:“是个大神儿白,么叫‘后福特主义’哎?”
呼尔格道:“一两句话说不清,以后让呼斯满给你讲。”
两个人就这么说话答理地慢慢往回走,走半天,歇歇脚,吃顿饭,晚上就找小旅馆住下。于是,比较顺利地回到了河川镇。郭三秀把情况向郭向前做了汇报,郭向前亲自出马接待了呼尔格,结了账,还把郭来福叫来,陪他喝了酒。郭来福真是大人大量,听说呼尔格相中了自己的闺女,当即表示,为了发展郭家堡的毛纺业务,愿意两家联姻。郭向前十分感慨,一个退了休的县处级干部,把闺女嫁到草原去,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肯这么做?
呼尔格说:“我弟弟可不是一般的牧羊人!他几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讲起市场营销能讲三天,讲起企业管理能讲半个月,他说中国的发展大势已经来了——这一点你们爱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我原本也在城里打工,他硬是把我拉回草原,让我跟他干。现在他正在筹办乌兰察布第一家羊毛收购站,是你们用得着的人。除非你们并没想长干,只是三天两早晨的热气,瞎腾腾。我们草原人干事可是一干就一辈子!”
郭向前与郭来福面面相觑。郭向前大脑紧张地思考,郭来福则一个劲向呼尔格敬酒,只说酒话。郭来福是场面上人,知道郭向前在权衡,就留出时间让他思考,在这个节骨眼一句正事不提。好一阵过去,郭向前道:“让二惠嫁到草原上去,俺还真拿不定主意,二惠是个好姑娘,跟着老爸从城市来到咱郭家堡,没有张罗进城找活,而是踏踏实实在村里干。若论来福老叔,革命一辈子,若找到县里、镇里,怎么也得给点照顾,给二惠找个工作算个屁事?可来福老叔没有,一直鼓励孩子踏踏实实在村里干。这一方面也鼓励俺把村里工作干好,否则人家孩子在村子里不是淹浸咧?再一方面,也是一面镜子,天天照着俺,督促着俺。但说来说去,二惠去不去内蒙的事,还要尊重本人意见,要由二惠自己定夺。”
郭来福赞许地点点头,对一直伺候饭局的黄新桃道:“闺女,你去把二惠叫来。”见黄新桃答应一声出去了,遂举起杯与郭向前和呼尔格相碰,说:“中国历史上为了边关的和平,有汉朝的黄昭君出塞,有唐朝的文成公主出塞,可能还有其他的俺说不上来,哈可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咧,俺家二惠算不上美人,可也不难看;她去内蒙也不是因为打仗,而是因为业务。如果这件事能成,咱两家、两地就联起手来了,这业务谁还挡得住?”
呼尔格哈哈大笑:“可不是吗,三年五年没人追得上,不信就试试!”
正说笑着,郭二惠进屋了,她不知道是为么叫她,所以,也没有特意装扮,还是日常的灰塌塌的肥褂子,胳膊上戴着干活的蓝色套袖,头发也不够规整。一见桌面这情况,先喊了一声:“向前哥好!”鞠了一躬,又说:“爸,您少喝白,俺看您脸又红了。”然后才对呼尔格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