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晋升走到门口,把门关严,用食指压住嘴唇:“嘘——中央出事了——出了个‘XXX’,已经被华国锋、叶剑英等老帅们解决了。昨天,全北京市一百多万人上街游行庆祝。”
黄新桃有些惊讶,也有些纳罕地看着父亲。自己在乡下,消息闭塞,领导层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也从不打听,因为离自己太远,知道与否关系不大。前一段时间,大许曾经跟她说过现在上边出了个“XXX”,受到毛主席批评。还说,拍得非常好的描写铁人王进喜的《创业》电影被“XXX”阻挠放映,也让毛主席非常生气,毛主席亲自给予了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大许要约她去县里看这部电影,但她没去,一来她不爱好文艺,二来不愿意跟大许走太近。现在看来,哈些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全是真的了。
“新桃啊,爸找你来,是想托你办件事。”黄晋升摸摸索索地从口袋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兜,递到黄新桃面前。
黄新桃不接:“俺一个插队知青,能办啥事?”
“嘿,此事非你莫属。你看看信就明白了。”黄晋升脸上堆起笑容,努努嘴,示意黄新桃接信。黄新桃十分无奈地把两个信兜接了过来。这时,一直陪在旁边的老奶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急忙说了句:“你们爷俩慢慢唠着,俺睡去了。”不等他们回答,就去东屋睡觉了。
黄新桃打开一个信兜,见是一沓钱,抽出来一数,十张,一百块钱。便又送回信兜,放在桌子上。再打开另一个信兜,是一封信,挺厚,有十来页,便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立即就明白了,是黄晋升想借着“XXX”倒台,为自己平反,而且需要烦请郭向前找县里疏通这件事。为么非找郭向前,因为郭向前与自己的女儿黄新桃是“至交”(他自己单方面这么认为),肯定会帮忙。而且,县里虽然处理了黄晋升的“资本主义”问题,却支持了郭向前继续割芦苇编苇席,说明县里并不是真的反对这件事,而是“见人下菜碟”。这里面有“门道”。所以,需要烦请郭向前出面。
黄新桃把信装回信兜,也放到桌子上,连同哈个装钱的信兜,一并往黄晋升面前一推。眉头紧锁,小嘴紧紧抿着,半天不说话。
“爸知道,这些年来对你关心不够,支持不够,爸对不住你。还望你看在咱们毕竟是父女关系上,帮爸一把。行白?”黄晋升把两封信合起来,一起装进黄新桃的上衣口袋。眼下黄新桃穿的衣服,与大多数北方农村女人的衣服一样,灰塌塌的宽松涤卡布褂子,笨拙的大翻领和两个笨拙的大口袋。两封厚厚的信塞进口袋,还显得逛**。
其实,此刻黄新桃说是恨父亲,并没有过硬的理由。虽然以往父亲对自己关心不够,可哈也不怨他,家家基本都如此,当父亲的只对儿子好,与儿子亲,太司空见惯了,本没么可嚼清的,她此刻只是感觉父亲这些年来对自己指引和教导不够,导致自己该读的书都没读过,看到别人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时候十分尴尬,“书到用时方恨少”,甚至父亲对他自己都放任自流,若问他啥是“社会主义”,肯定也是一问三不知。再看看郭向前的眼界和知识面,看看郭向前的胸怀和抱负……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一点没错!她现在只怪自己生在一个如此这般的黄家。可问题是,父亲若恢复了职务,对自己,对郭家堡都没有坏处。郭向前若帮你把事跑成了,你还能不支持郭家堡的工作昂?你若真这么没良心,别怪当闺女的也会对你不客气!刚才会议上郭来福哈个行伍之人的话和郭向前以及哈个大兄弟的话,真是让人振聋发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太让黄新桃这个女流之辈震撼了!这样的语言一下子就把她感染了,甚至她也有了同样的念想,需要的话,不用哈个大兄弟出面,她就跟你没完!“也罢,明天俺去找向前哥说这件事。但不管能不能跑成,你都要对郭家堡和向前哥感恩,把你小金库拿出来,给向前哥买点像样的东西。”
“这点事你爸还是明白的,但事先送,属于行贿,咱不能干;事后送,属于酬谢,不犯法。问题是有的人只认事先送,你若不送,他就不给你办。即使你告诉他事后酬谢,他也不听,好像怀疑你事后变卦。所以,这件事交给你和郭向前拿捏白。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了不得,俺这老便壶们跟不上趟儿咧。俺现在就回去,明天一早就取钱去。”
“走白,路上小心。骑自行车了昂?”虽然已经深更半夜,黄新桃也不想让父亲留宿。
“骑了骑了,就停在院子里。”黄晋升也不恋栈,起身就往外走。黄新桃拎着马灯跟出去,帮父亲照着亮,看着他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又骑上车,才回来。黄晋升的自行车前面有“摩电灯”,骑起来以后前面的灯会亮起来,所以黄新桃也不担心。这些年来,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虽经济不算上乘,可社会治安还是不错的,从未听说镇上或哈个村子发生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
父亲走了以后,黄新桃回到院子里,把院门关好,别上(其实农村里这样的别门,只起一个不让门乱晃的作用,外人来了想进来的话,只需自己打开就是,并不起防护作用)。走进堂屋,把大门插好(这才真正起防护作用),把马灯放在方桌上,掀开灶上的蒲草锅盖,见里面还温着水,便舀出半盆,脱了衣服擦洗身上。然后穿好上衣,开了门把水倒进房前明沟,再回屋,插了门,重新舀水洗了下身和脚,再次倒出去,进屋插门,最后来到西屋睡觉。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的农村都是这样:东屋住人,西屋存粮食(包括农具一类)。知青们来了以后,都住在西屋。不和户主争东屋。由户主把西屋收拾出来,铺好炕席。被褥自备。事先大队部就和知青们讲好了,只能住西屋,即使人家户主跟你客气,让你住东屋,你也不能实受。这是对户主的尊重问题。知青住的房子,户主一般都是五保户,都是为革命做出过贡献的老一辈,或者是平时表现不错,思想进步的老人。所以,知青们要懂得尊重。
黄新桃钻了被窝,熄了马灯以后,毫无睡意。本来刚才的会议就让她热血沸腾了,眼下父亲又来交待了这样的任务,更让她想睡也睡不成了。因为,就自己与郭向前的关系而言,目前还处于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她作为一个成年姑娘,对这一点是心知肚明的。既然如此,怎么好开口求他办哈么难办的事?自己不能像大许哈样,太不知趣,太自不量力白?父亲说几句好话,就把任务交待了,想没想女儿办起来得多难?人求人办事,而且又是这种“客情儿”,最是让人难受,说是难堪,尴尬,死皮赖脸,矮下身段,低人一等,赖狗求食……随你怎么说。反正人世间的所有难处,差不多全在这儿了。如果你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笑脸都陪了,送礼或者送出去了,或者人家不要……最关键的,是对方婉言拒绝,或硬性拒绝帮你办事,你将怎么下台,以后怎么与他面对?
一个初次走上社会的年轻姑娘不能不想得很多。如果你走上社会是在县政府工作,或等而下之在镇政府工作,也罢,稍有身份,求人办事也还可以硬气一点,现在可是身在社会最底层啊,是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小知青,是完完全全的“求人”啊,这个口让她怎么开!突然,她计上心来。一骨碌爬起来,把炕头上的马灯重新点亮,把放在炕脚的帆布提包拽到跟前,拉开拉锁,从里面取出了合订本的《毛选四卷》,哈是临下乡的时候学校送的。她随便翻开了其中一页,恰好是毛泽东在一九三九年的讲话《青年运动的方向》,她便顺次看了下来,对里面重要的话,还用钢笔划了下来。她感觉这些话对她有用。遂把马灯熄了,钻进被窝,把《毛选四卷》放在心口窝上,仔细筹划,明天见了郭向前怎么表达意愿。简单的求人办事,不行,遭到拒绝就堵死门儿了,要旁敲侧击,把话引导到主题上来,行与不行双方都不尴尬。想着想着,她似乎心里有了一点底,慢慢睡着了。
转天一早,她手里拿着《毛选四卷》,叫上小项,照例来到郭向前小院里,继续编苇席。开始工作以前,见郭向前正在吃早饭,就笑嘻嘻凑过去,打开《毛选四卷》昨晚划线的哈页,请郭向前看,同时开口道:“这段话太好了,俺昨晚看完半宿睡不着。主席真是伟人,讲得哈么透彻!你肯定看过,现在也再看看,重温一下白。”在当时的语境下,这样的邀请,没人敢于拂逆。郭向前便边嚼着玉米面饼子,边看起《毛选四卷》来。看完合上,还给黄新桃,说:“是咧,咱们要时时刻刻对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这么做的,”还进一步发挥道:“问题是现在主席去世了,人们还拿不拿这些活当回事。很多人习惯于‘人走茶凉’,人一死,说的对的也没人听了。若说的有误差,还可能成为挨枪的靶子。”
“反正目前俺没看出来。因为这篇文章的宗旨,还是昨天咱们所讨论的,就是‘为人民服务’的问题。”
“透彻!”黄新桃赞了一声。青春期的年轻人,爱说这两个字,也爱听这两个字。此时,黄新桃进行第二步了,开始向郭向前请示,说她要成立六人小组,扩大编苇席的副业。郭向前听她这个计划,感觉可行,还提出让她当组长,小项当副组长。于是,让小项也喜出望外。而此时黄新桃就进行第三步了,把自己昨夜想好的话,说出来了:“向前哥,这‘XXX’的倒台似乎是个标志,或叫暗示,就是以往的一切应该重新甄别,该纠正的就应该纠正。譬如,咱们干的这个割芦苇编苇席的副业,被有的人说成‘右倾翻案风’,于是就导致黄天厚上了大学,导致俺爸被撤了职。幸亏县里领导明辨是非,让咱们把停了的副业又重新开展起来……”后面的话她就不说了。听话的人必然随着这个思路继续延伸思考,于是,就会有人接下茬了。
果然,小项一边干着活,一边开口了:“向前哥,俺只是就事论事,不嫉妒别人上大学——哈个黄天厚是不是该退回来了?俺也不为讨好新桃——她父亲为了咱的事被撤职,现在是不是该平反了?”
现在面临郭向前的反应了。这是黄新桃最终等待的结果。她此刻不由自主地脸色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事情是按照她的设计一步步往前走的。她为此非常感谢小项,在关键时刻帮她踢的这一脚。将来她一定会对小项有所表示。这时,郭向前已经吃完早饭,把碗筷收进柳条浅子,放到灶台上,一会儿沙荆花会拿走刷干净。他走到黄新桃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静地低声道:“等俺消息。”就走出去了。
哇!纠结半宿啊!做了哈么多设计啊!黄新桃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见郭向前走出院子了,便扑到小项身上,呜呜大哭。小项莫名其妙地抱住黄新桃,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和大许一样,早就知道黄新桃暗恋郭向前。所以,眼下小项只有陪伴的份儿。好一会儿,待黄新桃由大哭变为抽泣,小项才问:“是不是为你爸冤得慌?”黄新桃不回答,只是一个劲抽泣。小项道:“俺感觉向前哥会为你爸跑这件事,他是个有头脑,敢担当的人。现在不实行推选,否则咱都推选他。若让他干镇长,比你爸强。看你爸哈个抽抽探探的样子!”
“啪!”一掴子打在小项脖子上。
“嗨,你干么!”
黄新桃此刻已经不知道怎么表达情感了,她突然抱住小项,亲住了他的脑门。小项喜出望外地默默享受了片刻,叫喊:“好温馨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再来,再来!”他得寸进尺,低着头欲让黄新桃继续亲他,却被黄新桃推开了,道:“说风就是雨,说咳嗽还喘了,感谢你一下就行了,还没完没了咧,你当你是俺对象了?做你的春梦白!”
“咋不知道,不知道还亲你?回头俺请你到镇上吃饭。”
“一言为定!”
“哈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