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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暗与明(第2页)

大家又是一阵掌声。知青小项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知青身份,终归与村民们有些区别,便说:“向前哥所言不差,俺也抱同感。不过,俺对现在的知青政策有点看法。组织上让俺们下乡,说到底就是让城里人变成农民——俺在这儿没有小看农民的意思,俺是说,把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要花不少钱,托人烦窍,费很大劲,也不一定办得成;反过来说,俺的城市户口突然变成了农村户口,咋没有补贴?这太不对等了白?”

大家哈哈大笑,把刚才严肃的气氛搅得烟消云散。人们之所以哄笑,多多少少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这在农民堆里是最常见的。一个年轻农民接过话来:“俺不是知青,不关心知青的事,俺只说自己,爷爷也是县大队的人,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提这件事,镇上的烈士陵园里也没有俺爷爷的名字,这是为么?”

另一个年轻农民插话:“不可能都写上白,人家向前哥的爸爸郭老铁,比你爷爷名气大得多,不是也没上烈士陵园的名单昂?”

郭向前见话题有些扭转,急忙收回来,道:“俺相信,不久的将来,你爷和俺爹都会补充进去。俺还是说刚才的话题,在眼下这个非常时期,应该怎么做。”

一位老者手持烟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说:“俺说两句,”他抽了口烟,又咳了一声,“当年,俺是炮楼里的伪军,投诚过来的,郭老铁待俺不薄,给了地,盖了房,让俺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历次运动也没整俺。但俺看出一条,说别的没用,任何时候不能没有饭吃,咱村的问题就是土地太少,打的粮食不够吃。俺想好了,借这个机会在这儿表个态,也算告知领导,俺们十几个投诚的人,准备回自己的老家了。不能再给郭家堡添麻烦了。郭家堡人好,可地不给劲。大家谅解。俺瞎说八道了。”老者坐下了。

屋里一片寂静。郭向前也陷入迷茫。该不该阻拦这位老者,还有他身后的其他几位投诚人员?不阻拦,显得郭家堡搞得不好,留不住人;阻拦的话,你敢保证为每个人都提供幸福满意的生活昂?他只得非常无奈地表了这样的态:“老叔的话,给了俺一鞭子,让俺一个激灵。这件事俺不能拦着,但俺要深思,如果俺们身边的人都跑了,不跟着俺干了,俺算好党员昂?”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俺在这儿也给老叔许个愿,一旦哈天郭家堡富裕了,还请老叔回来!”

一直静静聆听的沙荆花也终于接过话来,她不能不在关键时刻给郭向前打场子:“俺同意俺儿的意见,是党员就要做党员的事。一个党员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可是一块臭肉却能毁了满锅汤。所以,做党员就要做合格党员。也就是说,做谋公的党员,不做谋私的党员。郭家堡的下一步,就需要一大批这样的党员!”大家再次鼓掌。而且声音越来越热烈。可见人们总是向往一种理想状态。

郭来福深吸一口烟,点着头,道:“这些年来咱们的党一直在艰难探索,很多措施可能得法,也可能不得法。因为咱们国家的事真的是前无古人的,没有现成的样板可以照搬,而探索就不可能没有差错。关键是要敢于面对,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文过饰非。俺在部队的时候,老政委常讲这件事,就是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国的舰队突破了中国的虎门要塞,沿着珠江继续北上,沿江两岸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居民。他们以冷漠、平静的神情观看着自己的朝廷与外国鬼子的开战,好似在观看一场球赛,在看一场文艺演出,当挂着清政府的青龙黄旗的官船被对方击沉,清军士兵纷纷跳水,场面凄惨,两岸居民竟然发出象看戏看到**处的喝彩声。英军统帅巴夏里目击此景,搞不明白,问身边干买办的中国人:‘咋会这样’?中国的买办回答:‘国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国’。这是清政府的悲哀,后来者当戒!否则,贻笑后人,贻笑外国列强!是白!”说着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了几页,说:“诸位,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你们都耳熟能详,我在这读几段,咱们共勉——‘因为是熟人、同乡、同学、知心朋友、亲爱者、老同事、老部下,明知不对,也不同他们作原则上的争论,任其下去,求得和平和亲热。或者轻描淡写地说一顿,不作彻底解决,保持一团和气。结果是有害于团体,也有害于个人。这是第一种。不负责任的背后批评,不是积极地向组织建议。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心目中没有集体生活的原则,只有自由放任。这是第二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这是第三种。命令不服从,个人意见第一。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这是第四种。不是为了团结,为了进步,为了把事情弄好,向不正确的意见斗争和争论,而是个人攻击,闹意气,泄私愤,图报复。这是第五种。听了不正确的议论也不争辩,泰然处之,行若无事。这是第六种。见群众不宣传,不鼓动,不演说,不调查,不询问,不关心其痛痒,漠然置之,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把一个共产党员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是第七种。见损害群众利益的行为不愤恨,不劝告,不制止,不解释,听之任之。这是第八种……’总共十一种,都是不合格党员的表现。俺最想强调的是第七种:对群众不关心其痛痒,漠然置之。按咱老百姓的话叫做‘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大家可以监督俺,俺如果有其中一种表现,就及时给俺指出来!”

一个年轻人接过话来:“俺如果给你指出来,你会回家种红薯昂?”

郭来福合上小册子,一本正经道:“哈是当然。你指吧。”

年轻人道:“暂时没发现。不过,不保证以后不发现。”

屋里的人全都发出了笑声。但这笑声的内涵是不一样的。有人觉得好笑,仅仅拾个笑,并不深想。郭向前也笑了,但却是苦涩的笑。因为郭来福提出的问题的背后,有着艰深的思想理论做基础。一方面问题回到了刚才郭向前所讲:共产党员要为老百姓谋利益;另一方面,就是哈个艰深的理论话题:为么要搞社会主义?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应该咋搞?社会主义与党与群众的三者关系是么?怎样摆布这些关系?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实事求是,哈么咱实事求是了昂?接下来的问题:吃不饱肚子怎么办?《龙江颂》里讲“农业损失副业补”,俺们发展副业为么这么难?还有,是集体经济能够致富,还是个体经济能够致富?发展个体经济(包括自留地)算资本主义昂?既然干社会主义,在农村这就是最基本的需要回答的问题,否则,就是郭来福说的“混吃等死”,天天混日子,病了一死拉倒。这些日子报纸上又出现一个话题:叫防止“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咱能不能既要卫星上天,又保证红旗不落地?二者为么要对立起来?具体怎么把握?如果让俺说,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四个字既是一种社会学的理论,又是一种社会形态,它主张整个社会要作为整体对待,由社会拥有和控制产品、资本、土地、资产等,基于公众利益进行管理和分配。一言以蔽之曰:为人民服务的社会。做不到这一点,枉谈社会主义。如果写一个公式,可以叫做:共产党领导加上为人民服务。马克思讲:理想社会就是能够满足人们的合理需求,每个人都能得到全面发展的社会。而社会主义便是过渡阶段。

当人们的笑声慢慢平静下来以后,郭向前就说出了上面的想法。没有人鼓掌。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因为,涉及理论问题几乎没有人明白。也就是说,没有人想得这么深。屋里至少冷场了三分钟,全是抽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屋子里烟雾缭绕,能见度都降低了,劣质烟草的气味呛得人们不停地咳嗽。突然,郭来福说话了,他“啪”的一拍桌子:“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向前,好后生,俺果然没看错你!老了老了,俺要为向前这样的后生打一回场子。各位,欢迎大家对全村党员监督,俺建议向前书记设立两个奖,一个叫‘提得对’尖锐意见奖,二个叫‘有远见’合理化建议奖。一个奖三十块钱,够你三口之家吃一个月的。咋样?”

“同意!”郭向前还没表态,满屋子的人已经一齐响应,哈声音震天价响!人们几乎不是简单的回答,而是叫喊。哈个在北京看过“天安门诗抄”的年轻人道:“想不到来福叔和向前哥头脑这么清醒。咱村党员真这么做了,谁敢‘吊猴’俺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且,俺看你们半年,好的话,俺就写入党申请书。以前俺从来不想这件事,现在俺想了。”一直在沉思默想的黄新桃接过话来:“这样血性的话俺这个下乡知青还是第一次听到,非常震撼!俺一家子全是党员,俺代表他们谢谢你,大兄弟!”

(若干年后,报纸上披露了同一时期安徽凤阳小岗村集体按手印,私下承包土地的事。很可能哈些人也和郭向前一样,想得很多,很深。当然,也可能因为文化不高根本没想哈么多,只是因为穷得吃不上饭而私分了土地)。此刻郭家堡的村民们异口同声叫喊“同意”,其实是对农村党风问题的一种期待,而对郭向前的哈些话却并不一定完全明白。他们的文化水准导致他们对理论问题云里雾里。这时,沙荆花就表态了,也算是对今晚自发召开的会议的收口:“俺作为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九死一生,知道现在的社会主义来之不易,来福和向前的话全是对的,俺为身边有你们而高兴。尤其是向前担任着村书记,不管你以后干得是好是孬,你今天能这么想,就是开了好头!怕只怕没主见没思想,脑袋让门掩了让驴踢了,掉坑里都不知道咋掉的!”

这个家庭会议开到深夜才散。这个会闪过了大队和党支部。郭向前曾说这种会比较敏感,还是不开好。但北京回来的哈个年轻人说,现在国家形势让人揪心,还是大家坐在一起说道说道,互相开通一下,是白?说是自发,就是这么召开的。在中国面临重大转折的时候,一群土么呛呛还不能完全吃饱肚子的村民自发召开了这样话题沉重的“会议”。这件事,将会记录在郭家堡的村志里。

村里路边的树上,被村民们拴了不少白纸花,哈是为悼念逝世的伟人拴的。买白纸做花,是村委会筹的钱,村民们热爱伟人归热爱,但还没有人自己出钱买白纸做花,如果非哈么要求,就太奢侈了。不过,村委会一吆喝,就家家全都参加做花,男女老少人人动手,没有含糊的。深夜走在村街上,会听到风吹纸花的唰唰声。时值中秋,远远看去,在雪白的月光下,白纸花组成了一条闪光的白龙。

黄新桃最后一个走出屋子。她多么想再待一会儿,听郭向前再说些问题啊。可是,这时候郭向前正拽着哈位打算回老家的投诚老叔说话。她就站在一旁等着。郭向前讲的哈些问题简直让她醍醐灌顶。多少年来,她都是按照老师和家长的要求说话、做事,啥时想过要问一句:“老师(家长)刚才讲的对昂?”尤其对报纸文章,咋敢轻易起疑?她比郭向前只小不到两岁,却比他少读了哈么多的书。自己父母亲和学校老师从来没要求自己读哈些书,虽然读过小红本,也会背《老三篇》、《老三段》、《新三段》,但对家里存了好几套的《毛选四卷》、《马恩选集》却从未通读,甚至从未染指,连翻都没翻过。汗颜啊,汗颜!自己也认为自己天天在走社会主义道路,可啥是社会主义?不读哈些书咋会知道?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囫囵吞枣地活着,悲哀白?说起来自己大大小小也算个“干部子弟”,俺是个啥水平的“干部子弟”!

黄新桃正发自内心地感觉羞愧和内疚,小项拎着马灯走过来,招呼她回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恋恋不舍,也拎起马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郭向前的小院,和小项一同往家走。

马灯照的路,只能看出去两三米,小项有一搭无一搭地踢着脚下的土坷垃,说:“新桃你说,毛主席逝世了,咱们国家会不会乱?”黄新桃道:“不会,你没看见昂,咱们国家还有很多郭向前、郭来福这样的人,他们会把国家撑起来。”

“俺倒是真想跟着哈个人去打游击咧,也许俺一下子也成为英雄,然后成为高官咧。”

“有你这种想法的人,估计还不会少。但你咋不想想,如果你刚一参战,就被人打死了,还有机会当英雄当高官昂?”

“去去去,乌鸦嘴,俺有这么背运昂?乌鸦嘴的姑娘可没人要!”

黄新桃伸手要打小项,小项拔腿就跑,黄新桃便追。大半夜两个人叽里咕噜地在寂静的村街上追逐起来。小项一口气跑回家,关了院门倚住,呼呼地喘着粗气。黄新桃在门外推了两下没推开,隔着栅栏门伸手敲了小项一个脑绷子,返身也走了。

其实,黄新桃也想借机跟小项说点正事,就是继续在郭向前的小院里编苇席的副业。现在大许走了,知青组变成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说话办事就不如过去方便,尤其黄新桃不愿意给小项造成这种一男一女天天单独接触的机会。便有意招进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干。这个小组也不再叫知青组,而叫青年组。她已经看好了几个人,有原书记郭瓢子的女儿,木匠周滏阳的儿子,郭来福的女儿,还有一个成分略高的庄稼把式的儿子。这样就是六个人了,比原来队伍壮大多了。但谁当组长成为问题。让郭向前兼任?他哈么忙,咋好意思再麻烦他咧,自己当,小项能服气昂?让小项当,他哈个猴儿了八七的样子,谁服他?这些事都该和小项磋商。也罢,明天再说白。

黄新桃回到自己的小院,见五保户老奶奶堂屋的煤油灯还亮着,这么晚了,咋还不睡?她悄悄推门进去,吓了一跳,见父亲黄晋升就坐在堂屋方桌旁,正跟老奶奶唠嗑。见黄新桃回来了,就问:“干么去了?咋这么晚回来?”黄新桃说在郭向前家开会咧。

黄晋升点上烟抽着,道:“俺已经等了你仨钟头,么会哎,开这么久?”这段时间以来,黄晋升因为心情不顺,消瘦了很多,胖胖的大圆脸已经快要变成瓜条子脸了。两个眼圈也发黑发暗。头发也变得稀疏,而且花白得厉害。

黄新桃看了父亲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但嘴上又不想说哈些婆婆妈妈的话,遂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没啥,就是割芦苇编苇席赶大集的事儿。您身体还好白?这么晚了还等着俺,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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