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来福招了下手,让二惠拿把椅子坐在郭向前身边,也给她斟了杯酒,就讲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一边讲,就一边观察女儿的表情,只见郭二惠总是往身边的郭向前脸上看,似乎这件事与她无关,倒是与郭向前有关。讲到最后,二惠几乎没有思考,就干脆麻利地扔出一句话:“俺就听向前哥的,让俺去,没有二话;不让俺去,就跟着向前哥在郭家堡干。”
皮球又踢回来了。郭向前不由得发出苦笑:“二惠妹子,俺们为么把你叫来,就是要听你本人的意见,你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咋要让别人做主?”
二惠想了想道:“俺爸说这事的时候,俺就想起了在东北的时候看过的电影《创业》,张连文、李仁堂主演的,哈个时候,俺就开始思考一个道理:是‘先生活后生产’,还是‘先生产后生活’?这个电影就因为掰扯这个问题而挨了批,还是毛主席给解的围。是白?现在咱郭家堡面临与乌兰察布联合做业务的问题,就是个‘生产与生活’问题,为了巩固关系,把俺嫁过去,值不值?值!只要对方身体健康,不苶不傻,俺就没意见。但有一宗,身体和脑筋不正常,绝对不行,俺要干事,不想要拖累……”
呼尔格急忙打断郭二惠,道:“妹子,你尽管放心,我家二弟你见了就会喜欢,他可聪明剔透,办事爽快;还胸怀大志,这辈子非干出点大‘响动’咧!”
郭二惠不说话了,脸上慢慢红起来,还是看着郭向前。郭向前又看坐在对面的郭来福,而郭来福借着和他碰杯,悄悄点了下头。郭向前明白了,一杯酒掫进嘴里,道:“二惠妹子,既然你这么相信俺这个当家人,好,俺就这么定了,建议你,支持你,去内蒙古。你的一切,咱郭家堡一包到底!结婚办事,生孩子,孩子上学,工作,全交给俺了!有病有灾儿的咱郭家堡全接着你!你就是俺亲妹子!来福老叔,俺现在就认下这个妹子了,您同意昂?”
“咋不同意,俺早就把你当亲儿子看咧!你的事就是俺的事,郭家堡和你是一回事,所以,郭家堡的事就是俺的事!”
事情就这么定了。郭向前、郭来福、郭三秀(媒人)、郭二惠偕同呼尔格一起回了内蒙,见了老呼(没提他对郭三秀动手动脚的事),见了呼尔格的弟弟呼斯满。呼斯满果然如哥哥呼尔格所言,身材伟岸,一表人才,言语豪爽,乐观开朗。看了郭二惠一眼,就要牵她的手,让个郭二惠一下子涨红了脸,赶紧甩开他的手。可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哈个郭二惠也正是青春期,对这样朝气蓬勃的帅小伙咋会不一见钟情。正所谓“三头对案”,在饭桌上把所有问题全谈清楚,全摆平了。三方商定,开春三八妇女节这天,给郭二惠和呼斯满办婚事,同时成立“郭呼毛纺公司”,总经理郭三秀,副总经理呼斯满,办公室主任兼财务科长郭二惠,顾问老呼和郭向前。业务分成二一添作五,不偏不倚。但这都是暂时的,以后业务发展了会再行调整。
酒过三巡,老呼借着酒劲凑近郭三秀,向她敬酒道歉,郭三秀笑了笑说:“过去的事,不提了。以后你对外面的女人咋弄俺管不着,对俺郭家堡的闺女、媳妇们可要加点小心,你瞧瞧,坐在你眼前的除了老革命就是军烈属!”“是咧是咧!”老呼连喝好几杯,酒不醉人人自醉,最后竟然把自己撂倒了。但呼斯满毕竟是胸怀大志之人,饭桌上提出,你们现在用手工纺毛线,有点落伍,虽然也能卖出去,但效率低,质量也没有百分百的保证,何不建个机械化的毛纺厂?原料,咱不愁,销售队伍,也不愁,不就是进设备吗?不就是培养一批技术人员吗?这些事难吗?我看一点不难!我还在外蒙有朋友,在苏联(哈时还不叫俄罗斯)也有朋友,咱还可以外销呐!
哇!一桌子人全看着眼前这个高个子内蒙小伙,真是拨亮一盏灯,照明一大片。人们顿时眼界大开,感觉面前的道路竟然如此宽广!郭三秀听呼尔格说过,呼斯满会“断点儿”,就说:“斯满兄弟,俺把这么好的闺女给了你,你高兴白?”“当然高兴。”“你给俺郭家堡断断‘点儿’,以后的情况咋样?”“你们几个人的面相,我都看了,都很好。但向前哥和你们不一样,他以后要承担很大的分量,就必然会有坎坷和纠葛,但他属于大人大量一类,和我岳父是一个类型,百折不挠!”
也许这是他断点儿断的,也许只是客气的吉祥话,此刻已经没人计较。郭来福对呼斯满也很满意,便抿着嘴笑。全桌人都哈哈大笑,感觉呼斯满现在就喊岳父,似乎早了点。但又都陷入对郭向前的担忧之中。农民么,总是希望一帆风顺,一马平川,不愿意三沟两坎的。郭向前道:“斯满兄弟的话,俺信。做任何事都不会一帆风顺。只要咱们团结一致,群策群力,方向明,方法对,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是白?”
“对,这才是大人物的话!”呼斯满很会捧人。
“么大人物哎,咱就是个农民,说句自信一点的话,是有点文化的农民。”郭向前道。
“我不细说了,不然你该说我迷信了,我只点到为止——看一个人,他如果在没洗脸的时候印堂发亮,说明啥?你们随便猜去吧,剩下的话,不用我说。”呼斯满道。
于是,大家面面相觑,互相看起面相。果然,都感觉郭向前的印堂最亮,不光印堂,连前额,颧骨,鼻梁,脸颊,嘴唇,下颚,全都顺畅舒展。该凸起的凸起,该凹陷的凹陷,该平滑的平滑。这可不是一般人都如此的。“这是修来的!”呼斯满一句话做了总结。这些年来,村民们全都跟着报纸语言走,谁还提“修”不“修”的,谁敢提这个字?人们提得多的倒是“修正主义”这个词,可是究竟修正主义是个么,乡下人谁又说得清?
事情全商定好了。郭二惠写出了会议纪要,用复写纸誊写清楚,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郭向前方才发现,郭二惠文笔还不错,文字非常通顺流畅,甚至超过了五秀,暗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太官僚了白?就像黄昭君一样,及至出塞告别之时,才被皇上发现如此美貌,可是已经悔之不及。郭家堡的一干人就要返回河川镇了,呼斯满拦住大家,说,咱商量一下我和二惠的婚事,可行?郭二惠涨红了脸,说怎么着俺也先住在乌兰察布的市里,和你呼斯满聊几天,然后再研究结婚事项,和几时住到你们的蒙古包去,是白?呼尔格忙说弟弟呼斯满在草原上有自己的蒙古包,已经收拾出来,干净利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只差一个女主人了。
呼斯满对着郭家堡的各位长辈和同龄人,自信满满道:“咱乡下娶媳妇都有啥讲究?聘金啊,彩礼啊,婚礼啊,啥的,我怎么着也得入乡随俗做做准备吧?”
郭三秀把嘴一撇,道:“你问这个算问着了,俺给你说说俺们村儿的情况白。首先俺们管哈不叫聘金,叫彩礼。别的村咱不提,只说郭家堡——没条件的以百论,有条件的以千论,企业家则以‘随便’论(只多不少)。这还不包括刚兴起的‘三金’(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首饰和衣服,当然这完全可以双方商量着来的,女方若是有‘品’,嫌俗,不喜欢这些,你不就都省了?其次女方陪嫁,也是依据经济实力,还可以依据男方给的彩礼多少来定,男方给得多,女方就应该多陪送。女方陪嫁一般就是常用家电,也有陪送轻骑、摩托车的,俺想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陪送汽车的。”
郭二惠插话:“你就甭引导咧!”
郭三秀继续道:“关于新房,不论你是在县城买房还是在村里盖,这个必须是男方全权负责,这是男方的责任和义务,要不哈不成了‘倒插门儿’了?第三,按程序提亲,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是白?从两千年前就有了。按‘规矩’,在入洞房之前对象之间是不能见面的,凡事都由媒人穿针引线,由双方家长决定,要不为么新娘要盖个红盖头呢,新娘子保留一点‘神秘感’还是必要的,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是白?当然丑闺女蒙起脸来骗人的事也是有的。”
大家哄笑。郭三秀道:“现在的做法是结婚的前一天男女不能见面,当然,像你们俩这样提前见了,也就见了。第四,关于婚宴的钱,百分百由男方出,这个没商量。吃席的宾客送来的礼金,一般是男方的男方收,女方的女方收。像你们俩这样的情况,就有必要办两次婚宴,在内蒙办完再到河川镇办。在河川镇办,就应该二惠出钱。当然,你们俩感情深,你呼斯满愿意出,也随你。婚礼中所有的长辈都会给你们红包,新娘给男方的长辈敬茶揖拜,然后长辈们给新娘红包;而新郎给女方的长辈敬茶揖拜,长辈们也会给新郎红包。哈天你们会发一笔‘小财’。结婚是人生一件大事,既劳民伤财又费心耗神,加上从恋爱到盖房再到入洞房钻了被窝,中间会有多少曲折和风波,你就想去白!当然,像你们俩这样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也可能屁事没有。你们甭看俺说这么热闹,其实,俺自己的事却办得极其简单,哈个时候也穷,没有条件,一通拳打脚踢就解决了,连顿喜面都没吃。眼下只怕二惠太‘秀眯’,不能像俺哈么敢切敢拉!”
郭二惠红着脸道:“你这一大套,说的都对,就是多说了‘钻被窝’三个字,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非要你说出来?”大家哈哈大笑,作为长辈的郭来福急忙给郭三秀解围:“要说要说,荤素搭配,听着不累。”大家又是一通笑。
呼斯满一直眨着眼睛用心听着,见郭三秀彻底说完了,就表态:“甭管二惠‘秀眯’也好,‘敢切敢拉’也罢,我是一切听从二惠安排,她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让我花个底儿掉我也干,反正这个家就是她的。她不心疼就花。是吧?”郭二惠急忙插话:“皮球又踢回来了,呼斯满你多会说话呀。不过,你让俺安排,俺就安排,回头你先给俺盘盘家底。”
一直静听的郭向前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哎,这就对了,这才像做事的。任何时候不能脱离实际,要量入为出啊,咱都是过过穷日子的,刚刚有点钱,不能乱来,是白?”这就等于一锤定音了,于是,一干人齐声叫好。事情就这样了,郭家堡的人终于可以返回了,呼尔格哥俩给每个人的兜子里都装了不少烤肉、烤饼、奶豆腐之类,让大家路上吃,又说说笑笑着把大家送出老远。
晚上,郭二惠在乌兰察布市里一家小旅馆住下了,她开始平心静气想这件事。作为一个年轻人,虽则是个女流,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一辈子做不了什么像样的大事,与父亲当年叱咤风云相比,实在是挂不上飞子(飞子:早先邮件筐上拴的纸质或金属标牌)。可也不愿意过于平庸,混吃等死。老爸最爱说这句话,其实是恨铁不成钢。要想做点像样的事,目前唯有嫁到内蒙,帮着郭向前建起毛纺公司这一件事。说起来有点哈个——靠出嫁,用身体换个名分——不行,俺必须有所作为,必须靠做事站在众人面前,要让人们说:“她是‘大拿’郭主任,而不是‘呼斯满老婆’。是白?”要做大拿,而不是谁谁老婆。做老婆,只是个必经的途径。她还给自己开脱,说哈个女人一辈子不嫁?嫁谁不是嫁?嫁给郭向前当然好,嫁给小项哈样的大学生也不错,嫁给呼斯满也不赖呆呀,他也不是一般人啊,他的见识,只怕不亚于郭家堡的任何人,只是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施展空间,是白?
郭二惠在小旅馆吃着晚饭,就把自己说服了,她想尽快进入角色,快马加鞭把这个公司弄起来,届时,她将奔走在郭家堡与乌兰察布之间,两边一起发展,一起赚钱,生活一点不寂寞,是白?正想着,呼斯满来了。他带来很多草原上的吃食,譬如带着血渍的牛肉干,气味很酸的奶豆腐,黑乎乎的肉苁蓉等,这些东西虽然郭二惠并不习惯,也就不会很喜欢,但还是高高兴兴收下,呼斯满婉转地表达了今晚想留宿的想法,她也没拒绝。晚上睡觉,呼斯满搞了一点小小的浪漫,单腿下跪,双手托着一条长长的白纱巾向郭二惠“献哈达”,然后围在她脖子上,还唱起当时非常流行的歌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弯碧水映晚霞……一下子把郭二惠的心唱醉了,便抱住呼斯满亲吻起来。
夜里,两个人卿卿我我,郭二惠就说出了自己的理想,呼斯满完全同意。说:“我原本只想娶一个贤内助,帮我料理家务就行,没想到你还有远大抱负,也罢,我就全力支持你。咱们比翼齐飞。我已经料定了,只要跟着郭向前走,咱们的将来就无限光明。最近我经常见到东南方有火烧云,知道是吉兆,我哥带着郭三秀走车哈天,我又看到东南方突然出现一片耀眼的火烧云,还是‘镶金边儿’的,是无缘由冷不丁出现的,就知道那边不一般,但是,周围不远处有一圈灰塌塌的乱云。所以,还是那句话,郭向前要准备承担风险。”
“怪吓人的,啥风险,你能不能说细点?”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天机不可泄露。”
“别吓唬俺好不好?”
“你放心好了,不管郭向前遇到什么沟沟坎坎,我肯定都会冲锋在前。因为,咱们的事业和郭向前是绑在一块的,没有他,也就没有咱。这些年我在好几个省打拼,经的,见的,多到与我的年龄不相称。不是你的财,就不要伸手,连想都不要想,否则不知道有什么沟坎或明枪暗箭等着你。是你的财,也需要你拿出相应的努力去获得,甭指望天上掉馅饼。职场、官场都一个道理。你可以捋捋你们河川镇的过去,是不是这样?”郭二惠因为来河川镇比较晚,再说她对领导层的事也不关心,所以说不上来。呼斯满道:“老婆,以后你就按我说的做,啥事也没有。”“好白。”两个人说够了才睡。内蒙人豪爽,不问郭二惠是不是处女,尽管郭二惠确实是处女,他也似乎并不在意,天一亮就马马虎虎出门了。他热心的都是大事,都是一般人不懂或不在意的事。倒是郭二惠自己抽出身下印着血迹的手巾交给了他。
……
在保定府的医院里住院的黄天厚突然醒了过来。这可能是母亲柴金菱关怀备至的结果。以前柴大霞伺候黄天厚的时候,院方也叮嘱过她要跟黄天厚耳语,讲他最爱听的话,最刺激他脑神经的话。但柴大霞根本不做。她恨不得黄天厚永远别醒。她认为黄天厚这种人醒了就不会干好事。这种人的身上好像有一种发动机,不知疲倦地为了个人利益不管不顾,不讲底线,么事都干。
而柴金菱就不一样了,这是她的心肝宝贝,虽然她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黄新桃,但他们学历都低,社会地位都不及黄天厚。所以,她每次来医院,都握着黄天厚的手聊家常,讲黄家的“光荣传统”,讲黄国贤怎么对付鬼子汉奸,讲黄选朝怎么韬光养晦,讲黄晋升生地瓜怎么抛妻弃子(其实黄晋升比她养的孩子还多,她只养了个黄天厚,而黄晋升养了三个),尽管黄天厚睡着,一点知觉也没有,柴金菱还是说呀说,没完没了地说,说累了,再回去。因为专家告诉她了,对这类病人要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就当他能听得见,说不定哈天他真能触动脑神经而醒过来。柴金菱不在的时候,她找来的护工,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也按照柴金菱的叮嘱,在黄天厚的耳边没完没了地说,她说的内容就和柴金菱不一样了,她就说一个内容:她是怎么爱他,你怎么怎么好,让俺都鬼迷心窍了,看见你就像见了八辈子祖宗,恨不得马上嫁给你,给你生一百个儿子,五十个闺女。看你的长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说不是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可也是大概其差不多,你还是工农兵学员,镇上的干部,知识渊博,前途无量,多少闺女、媳妇爱你爱得不行,为你夜里睡不着觉。你快醒白,从哈些闺女、媳妇里选一个最好的白,当然,选俺是最高兴的咧。而且她还把黄洛宾的《达坂城的姑娘》改了词在黄天厚耳边唱:达坂城的石路硬又硬啦,西瓜大又甜呀,俺是哈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飘亮,俺要想嫁人绝不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你,带着百万钱财,领着俺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