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止与行
知青小项住的五保户,是村里郭七奶奶家,早先郭七奶奶的丈夫柴满囤是练家子,柴家营人,跟着镇上镖局出去保镖一去不回,不知道是死在外面,还是被外面女人绊住了脚,总之没有回来。柴家营早年有位柴老勤,大名柴勤国,俗称柴老勤,尊称老勤爷。他是咸丰至光绪年间,武林中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是搏腿功、翻子拳的一代宗师。身后培养了一批又一片远近闻名的武林豪杰。老勤爷还有一招,即练功的拿手戏:在墙上横着楔两个橛子,他能在这两个橛子上坐一天一宿,不摇不晃,乃至呼呼大睡。你若想靠近,则一脚飞你个倒仰。如此功夫,外行闻听,无不色变。
后来有喜欢钩沉考证的人搜集民间传说,形成如下文字卖给各武馆:关于搏腿的名称——搏腿是九番御步鸳鸯勾挂连环悬空搏腿的简称,又名九番鸳鸯脚、九枝子、趟子腿。搏腿的套、路称为“趟子”,一个套路称为一趟,练习搏腿称“踢趟子”。“九番踢”指搏腿套路分为“文”、“武”各九趟,其腿法一腿变多腿,变化出九九八十一腿法,其手法一手变多手,手法与腿法结合可变化出多种攻防招法。此外,据古代阴阳的说法,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九”是阳数中最大者,称为“极阳数”。所以搏腿以“九”取名。“鸳鸯”取其阴阳相济之意,用阴阳这一古代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来解释各法各势之间相辅相成、相克相生、刚柔相济、内外协调、对立统一的关系。就有跳哒过武功又懂点文字的人不同意这种说辞,随口便贬,谁知消息一经传出就惹了麻烦,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找上门来,要真刀真枪来一回,不见血不收兵。吓得这位桃之夭夭。
喜欢钩沉考证者,还探询出搏腿功的源流,以文字记录下来:“鸳鸯脚”本是搏腿功中一个动作名称,以其动作形如鸳鸯而得名。这个动作做出之前劈出的手掌就象鸳鸯鸟头上的羽冠,后起之脚好似鸳鸯鸟上翘的尾巴,成为搏腿中一个独具特色的典型动作,所以鸳鸯脚又成为搏腿功的别名。成书于元末明初的《水浒传》第二十九回,便生动细致地描写了武松使用“玉环步,鸳鸯脚”虎虎生风的招数醉打蒋门神的情节,不但其动作名称与搏腿功中的“玉环步”“鸳鸯脚”相同,而且其技击动作过程也与搏腿功中的“玉环步,鸳鸯脚’一模一样。此外,《水浒传》第十七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中还描写了鲁智深以脚“点翻”邓龙的情节。“点”是搏腿功腿法中的独特用语,意指以足尖攻击对方。书中描述和民间流传的动作完全一致,可见《水浒传》作者生活的哈个时期,搏腿功已在流行,它的历史可溯源到元末明初。包括有文武各九趟、内含八十一种腿法的“搏腿拳术”的正式形成,则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即清道光时期,距时下一百五十余年。
郭七奶奶早年听柴满囤讲过,柴家营的老勤爷一辈子走南闯北,以武会友广交朋友,门下徒弟众多,在河川镇开设顺丰镖局。经常走镖到天津、北京、南京、上海、武汉,从未失过镖。他为人忠厚,仗义疏财,在清同治八年,他走镖到了南京,恰好碰上两江总督吕尚轩霸占了他的结拜兄弟黄之全的妻子,并把黄之全以私通捻匪的名义砍了头。其实黄之全非常本分,干的只是保镖。老勤爷的另一个结拜兄弟闻听以后,气愤难捺,依仗高强的武功杀死几十个清兵,砍掉了吕尚轩的脑袋,自己也身负重伤,知道后果好不了,干脆一刀抹了自己脖子。
老勤爷把两个结拜兄弟的儿子全接到自己身边,好生培养,调理,一个起名柴敬天,一个起名柴念地,天天拔腿抻腰,舞刀弄枪,无冬历夏从无懈怠,全都练出绝世武功,成为继承搏腿功、翻子拳的杰出后来者。柴敬天性格豪爽正直,和父亲一样嫉恶如仇,而且臂力过人。村外五曲河边有一尊铸铁大牛,一人来高,千斤有余,他能双手扳倒单臂举起。人称“千斤顶”。柴念地则性格内向,不言不语,只是蔫练。有一次,他把胳膊平放在车道上,让两辆坐满人的铁轱辘大车在胳膊上轧过去,胳膊上连道白印也没有。还有一次,有人用白腊杆打他,他举起胳膊随手一搪,白腊杆断了,他的胳膊安然无恙。于是,有了“铁胳膊”称号。有敬天和念地两个徒弟支撑门面,老勤爷心满意足,在家乡五曲河渡口竖过这样的招牌和旗幡:“拳打东西两岸,脚踢南北二京”。可见底气十足。
后来清宫大太监李莲英得知了河川镇有个顺丰镖局和老勤爷,还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徒弟,便差人把大徒弟柴敬天请到了皇宫。大内副总管撒德贲是武林高手出身,见小地方人成了事心存嫉恨,遂与柴敬天比武,二人刀枪剑戟、南拳北腿连比三天,难分胜负,撒德贲方才认了账,要招柴敬天进京。但遭到柴敬天拒绝。因为,柴敬天在清宫的短短几天,看到了李莲英、慈禧他们的奢侈糜烂,一方面欺压百姓作威作福,另方面惧怕洋人卑躬屈漆,令人不齿。他亲眼见了慈禧每顿饭的菜品超过一百五十多种,五颜六色,杯盘碗盏,好生铺排。另佐以干鲜果品,糖、莲子、榛子、瓜子、核桃若干。米饭以玉田稻米、天津小站稻为主,稻穗需长及五寸,称为胭脂、碧粳。每膳还必备粥羹,稻梁菽麦,燕窝人参,多达五十余种。让人看了眼晕。一顿饭如此铺张,慈禧每道菜却只夹一筷子,甚至品尝半口又放回去。剩饭剩菜除了部分赏赐给宫女和太监,绝大部分都被倒进泔水筲。哈个情景看得柴敬天目瞪口呆。老百姓谋生哈么困难,他们竟然如此糟践。柴敬天骂了一句:“往死里作白!”一跺脚离开了清宫,跟随老勤爷继续干起保镖。只是名气更大了。
老勤爷的另一个徒弟柴念地,也有一段故事:北京东北平谷县的山南葵花谷,有一座千年古刹,古刹之中存放着一件稀世珍宝,名为“开花佛”。相传世界上只有两尊“开花佛”:中国一尊,倭国一尊。据古刹中方丈代代相传,这尊“开花佛”铸造于大唐中期,通体赤金,重二十四斤,象征它含有二十四气,金佛从外貌看很像个宝葫芦。其所以贵重,不光因为它由赤金铸造,还因为这尊金佛内有机关——头的顶端戴着一顶僧帽,这僧帽便是机关。用手一按僧帽,宝葫芦上半部便分张开来,变成一大朵盛莲,在莲花的正中端坐着一位神韵丰满、做工精细的金佛。如再按僧帽,哈花瓣便合拢起来,把金佛紧紧包住,回归原状。“开花佛”之名由此而来。有多少知名不知名的江洋大盗、绿林豪杰曾经为这开花古佛馋涎欲滴,只是此寺为五台山的分刹,寺中僧人为武松、林冲、鲁智深的徒子徒孙,个个武艺高强不说,还在存放古佛的大殿中设置了暗器“销器儿”,故前来盗宝之人不是送了性命,便是受伤致残,难以得手。转眼到了清光绪二十八年,山东一位能够飞檐走壁的江湖好汉,闻听宝物以后有意盗取。该人名叫孙干,擅轻功,号称时迁后人,但他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也未能得手。不过,此时古刹方丈早已得知强人就在身边,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失手是迟早的事。便派人来河川镇,找老勤爷的顺丰镖局拜访。请求支援。老勤爷明白,名为支援,实为除掉对手,要的是对方脑袋。谈好报酬,遂派办事稳妥内敛的柴念地前往了。
据后人口口相传,哈一日,柴念地正在古刹院子里转圈“走趟子”,屋顶忽地飞下一人,素衣素裤,嘴上捂着黑布。柴念地立即来个骑马蹲裆式,亮一个门户,道:“本人老勤爷名下的柴念地,请贵兄报上名来!”对方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东孙干是也!”二人便留行门,走过步,叮当五六交上了手,谁知,竟然三十多个照面不分胜负。哈孙干还被柴念地的武功迷得瞪大了眼睛。连蒙嘴的黑布全扯掉了。原来,搏腿功虽然重腿功、眼功、身功,也有手功,讲究“手开两扇门,后靠脚打入”,故名“搏腿功”。孙干看得分明,柴念地取了龙、虎、豹、熊、鹰、猴、马、鸡、鹤、燕、驼、鹞、蛇十三种动作,三十九种劲道,直把金刚锤、玉环步、鸳鸯腿、地功翻等拳路一一亮出,直逼得孙干步步后退无路可逃,不得已孙干一个鹞子翻身,飞上屋顶,抱拳告辞:“念地贤弟好脚功,愚兄技不如人,永不再来!”千年古刹的“开花佛”再也无人觊觎,安然至今。后被收入故宫博物院。而老勤爷的镖局,威名远扬了。
后来柴敬天、柴念地带出的徒弟不计其数,战争年代郭家堡的郭二爷,抗战英雄柴大树,目前柴家营柴大霞的丈夫柴三脚,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练家子、爱好者,掐指算来,全是老勤爷一脉相承的后人。郭七奶奶年轻时原本也跳哒过几天拳脚,否则也不可能跟柴满囤走到一起。不练拳脚的对练拳脚的是心怀防备的:你哈天不高兴,一伸手就把俺掐死了,是白?哈敢嫁给你?
郭七奶奶没有孩子,二十五岁上,刚入洞房一年的柴满囤一去不回头,郭七奶奶也没有再嫁。她没哭过,只是疑惑。丈夫的武功她了解,三五个人根本近不了身,而且做事稳重,轻易失不了手。有人劝她再嫁,她说:“再等等,不知哈天俺家满囤就回来咧。”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柴满囤始终没有回来,郭七奶奶就踏踏实实跟着村干部、地下党做事,尤其做军鞋是把好手,县大队的很多战士都穿过她做的鞋。在解放战争的支前工作中,她因为做军鞋,双手磨出很厚的老膙,男人看了都要落泪。家里墙上挂着好几任军区司令发的奖状。年头长了,哈些奖状发黄,褪色,洇了湿绺子,她也不打理,心说,哈天当家的回来,让他弄。一门心思这么盼着,心无旁骛。后来她还做过郭家堡的妇女主任。岁月无情,眼看着她就完全白了头发,一生就在等待中蹉跎过去。村委会开会评她为五保户的时候,大家眼含热泪,一致通过。河川镇与一般村镇不同,县大队的家属多,军烈属多,过去为地下党做过事情的村民多,战争造成的鳏寡孤独也多,当这些人老了以后,很多人都想当五保户,享受大队照顾。可是,都评上是不现实的,所以就要横向比较。而郭七奶奶得的是全票。哈天大队广播喇叭一念出名单,很多家庭传出了哭声。有的是赞叹,有的是委屈。而评上的一般很都沉静。因为他们已经吃尽苦头,这点事让他激动不起来了。
说起来,郭瓢子还是不错的,多年来他继承郭老铁的作风,宁可自己少分一点,少吃一口,五保户的绝对不缺。即使最困难的三年灾害时期,也没让郭家堡的五保户饿了肚子。对这一点,郭七奶奶也全看在眼里。所以,当郭瓢子把知青小项安排在自己家以后,她二话没说,当即就应了下来。她说:“甭提谁对谁进行‘再教育’,俺就当小项是工作组下户了,肯定会好生照顾他。”小项虽猴儿了八七的没正形,可对郭七奶奶特别尊重,有空就帮着郭七奶奶干家务,还缠着她讲当年柴满囤保镖的事。年轻人总认为保镖这活儿充满神奇和刺激,只有郭七奶奶明白,哈是把脑袋瓜子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你劫镖,俺保镖,咱就是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句话不对付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自从郭瓢子把郭三秀的衣服、被褥扔出屋子,她就干脆搬到小项的小院,跟小项一起住了。不过,她没住小项的屋子,怕郭七奶奶不高兴。而是和郭七奶奶睡到一铺炕上。她也很会来事,天天看着郭七奶奶脸色行事,得空就帮郭七奶奶干家务,晚上还给郭七奶奶洗脚。这一条让郭七奶奶非常喜欢。可也有点过意不去,就在一天的上午,郭七奶奶去找郭瓢子了,说:“你家三秀哈么好的闺女,你咋给赶出来咧?”
郭瓢子道:“七婶子,哈是个二杆子,您甭操她的心。”
郭七奶奶道:“么二杆子哎,俺看你倒是二杆子,自己的闺女不心疼!赶紧把婚事给他们办了,才是正格的。”
“俺根本不同意他们搞对象,办个狗屁婚事咧!”
“咱都打年轻时过过,你不让他们亲热是不现实的,可真亲热了,就闹出孩子了,哈个时候你的老脸往哈搁?”
“俺不想哈些烂事,俺也不承认这个二杆子女婿。”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哈个小项天天广播,念得多好,俺就爱听他的声音,又甜又脆,像香瓜一样,这几天俺都感觉又年轻了。”
“七婶子,你莫不是讽刺俺三秀念的不行白?”
“可不是咋的,三秀‘心不在肝儿上’(心不在焉),磕磕绊绊的,声音也不好听。”
“说到归齐,你就是撺掇俺给他们办婚事白?”
“反正俺把话都说了,你爱办不办,他们生出孩子俺给养着,算俺的孙子。”
郭瓢子迫于各方面压力,不得不正式面对郭三秀的婚事。下午,家家都吃过晚饭,夕阳把西天映得通红的时辰,他来到郭七奶奶的堂屋里,把郭三秀和小项叫到面前,让他们跪在他面前,他坐在椅子上,说:“俺想通了,同意你们结婚。常言说,鱼找鱼虾找虾,油葫芦专找癞蛤蟆。你们也只能瘸驴配破磨,让你们找大学教授,找县委书记,也是胡扯。”说着话,把一沓钱摔在他们面前的地上,“这是咱家的全部家底,下一步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找郭向前商量去,后面的事,俺不管了。俺这当爹的,已经尽到义务咧。给俺磕个头,算你们拜天地了——”
郭三秀和小项见此,不知应该怎么办,懵懵懂懂就伏在地上磕了头。起身看时,郭瓢子已经拿脚走了。郭三秀冲着郭瓢子背影喊:“谢谢爸!”郭瓢子理也不理,径直走出院子。两个人还在地上跪着,就拿过哈沓钱数了起来,是二百块钱。作为郭家堡的普通农民,一点“外找儿”也没有,这可是大钱了。郭三秀岂有不知道的!她拿着钱哇哇大哭,像死了人一样。小项也哭丧着脸,跟着掉泪。这时,郭七奶奶从东屋撩开门帘走出来,说:“三秀,哭么哎,结婚是高兴的事,再哭就不吉利了。”
郭三秀止住了哭声,拉着小项站起身来,对郭七奶奶说:“俺爸把全家的积蓄都拿来了,俺还有两个妹妹没出嫁,她们不得骂死俺昂?”
郭七奶奶安慰道:“走一步说一步,现在郭向前挺能折腾的,肯定能帮她们。”
两个年轻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出了屋,方才发现郭瓢子还将一把郭三秀在家天天坐的椅子——哈是她家唯一的椅子拿来摆在院子里了,椅子背上贴着一张巴掌大的皱皱巴巴的红纸,上面写着红双喜墨字。郭三秀不由得又哭了起来。她在想,这才是亲爸呀!虽然自己还没有女儿,但是身为女儿,不论如何也是在爱与呵护中长大的。老爸老妈的恩情永远不能忘啊。眼下老爸闹哄,其实透着对女儿割肉一般的不舍和眷恋,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老爸老妈在家里说不定正落泪啊。
事实只怕真的如此。郭三秀对郭七奶奶说,自己是家里最能闹的女子,相比之下,其他姐妹天天都悄没声地进进出出,只有她在,家里的小院才热热闹闹。眼下自己说走就走了,日常用的东西也全拿走了,当爸的必定会落寞地兀自回到冷冷清清的院子,一言不发坐在门口台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肚子的话没处说,哈个场景完全可以想见,而且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将心比心,他此刻可能在祝福自己的女儿好好过日子,也可能在祝福世间所有的女儿,祝福世间所有的父母。是白?老爸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么,郭三秀不知道,反正此时她就是这么推断老爸的!
……
郭七奶奶的小院里只有三间正房,可以在一侧盖一间或两间厢房。当晚,他们三个人在郭七奶奶带领下,就找郭向前去了,当即决定,由郭三秀出钱,大队出人,尽快把这两间西厢房盖起来,一间作为他们的婚房,一间作为他们的厨房兼存农具、柴草的库房。这时,郭向前提出一个让他们都意想不到的要求:你们两口子要拜郭七奶奶为干奶奶,从此以后就不是郭七奶奶照顾你们,而是你们照顾郭七奶奶。否则,就不同意你们住在郭七奶奶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