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这孩子保证绝对不对别人说……”
“那不就跟你对我叔一样了吗?!那人每次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每次都信了他,对不对?结果一毛钱都没要回来,对不对?都跟你讲了没人会遵守约定!”
怒吼断绝的同时,耳边传来波浪声。
小珂被拽着胳膊往前走。布袋的抖动时重时轻,同时震动着鼓膜。兀自迈动的双腿没有任何感觉。刚才那声大吼会不会有人听见了?会不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或是报警?走了一会儿,他又被定住了,近在咫尺之处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那个声音往两边传开,随后消失在风中。听见这个声音,小珂总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在猜到答案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希望了。
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刚才的怒吼,而且在这里,那两个人想杀了他可谓易如反掌。
这里是南边的虾蟆仓市,他所在的地点是该市东侧的弓投悬崖。两道断崖像小龙虾的钳子一样朝海中延伸。刚才发出响声的可能就是禁止进入的铁链。只要穿过这里,地面便来到尽头,只剩下几十米之下的滔滔波浪。他身后是海岸公路,但是离得很远。若是白天也就算了,从公路上隔着夜色根本看不见悬崖。不会有人发现他。就算他大声呼救,可是在萧萧风声中,人的声音也不可能传到那边去。
他再次被人拽着往前走。干枯植物的触感擦过肩膀、手臂和双腿。他曾经听班上同学说,这里是当地的自杀圣地。因为“弓投(yuminage)”与“身投(minage)”发音很像,所以想死的人都会到这里来跳海。悬崖上有很多死人的幽灵,只要跟它们对上目光,就会被带到那个世界去。爆破似的海浪撞击声很不规则,让他的小腹阵阵颤动。那人拽着他,朝涛声走了过去。这里之所以是自杀圣地,并非因为读音上的相似,而是因为无人阻止。也因为悬崖底下时刻翻滚着轻易就能夺走性命的浪涛。第一次被人拽着走在这个地方,小珂完全理解了。自己会被认定为自杀吗?还是遭遇了事故?最后将是什么人发现他的尸体呢?
手臂上的手松开,转移到了后背。
身体被向前推搡。低沉的涛声几乎就在脚下。身体丝毫没有抵抗,任凭那只手推着他向前挪动。他像教科书上的翻页漫画里的少年那样往前走。只要再走上一小段,就会变成那个少年。被那家伙拽着衣袖,消失在页面之外。他一直在想象那个光景,一直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所以,他才会把它画在教科书上,所以,他才会在路边和校园里看见那家伙的身影。现在有人把他推向悬崖,身体却不做抵抗。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自己希望如此,不是吗?这是因为只要继续往前走,就能消失,不是吗?可是,他一直想象的不只有这个。他也会想象学校开设汉语课程,店里生意兴隆,一家人搬到大房子里……甚至想象过回到中国,跟祖父和小黑玩耍。要是消失了,就无法想象,再也无法描绘任何美好。
“袋子……”
一句日语伴随着气息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抓住他衣服后背的手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将他往后拽了一下。
“说啥?”
那句话不像在问小珂,反倒更像问老奶奶。小珂在布袋里深吸一口气,顶着风声说道:
“不把袋子取下来,可能无法伪装成事故或者自杀。”
周围的枯草在风的扰动下唰唰作响。一阵又一阵浪涛在脚下撞得粉碎。小珂转身朝向后方。
“也对啊,他说得没错。”
“浪会冲走袋子吧。”
“不过还是保险起见……”
就算布袋被摘掉,他能看见东西,也不知如何逃走。就算拼命跑,他也会被抓住。要是躲在草丛里,肯定会被发现。
“好吗?我挺担心的。”
老奶奶话音落下,他又听见了风声都盖不住的急躁喘息声,接着就有两只手碰到了小珂的脖子。那双手马上就要摘掉布袋,让他看见两个人的身影。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现在两个人正好跟他组成一个三角形,分别站在他前方两侧。小珂背后就是断崖,漆黑的空间对他张开大口。就在他描绘那个光景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那个想法突如其来,宛如野生动物的本能。那是最可能让他活下来的方法—让自己成为幸存者的方法。脖子上的抽绳开始松动,布袋被拽了起来。他瞪大的双眼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眼前出现了那两个人的身影,还有周围枯草的轮廓。以及—
“你可别想着跑。”
在轮廓间摇晃的,两条白色衣袖。
那家伙在看着小珂。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他。
“转过去。”
听见命令的瞬间,一阵风朝着大海迎面吹来。在宛如惨叫的风声中,那家伙对小珂露出了询问的表情。小珂勾起了硬铁丝一般的嘴角。对方眯起细细的眼睛回应了他。又一阵风吹过,那家伙像乘着风似的迅速靠近,他的手拽住了皮夹克的袖子。老奶奶在风中高喊,那家伙也拽住了老奶奶的袖子。两人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小珂用力闭上眼。没有风声,也没有涛声。鼓膜深处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声音。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1) 原文作“溪”,经查证后改为“(左亻右奚)”。
(2) 日语中“マーカー”也有马克笔的意思。
(3) 拼音对应原文:现已查明今晨在瑞应川河边发现的男性遗体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