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笑把他惹恼了,他想。他不慌不忙地抱起一段圆木,往沟里一扔。
圆木蹦跳了一下,无声无息地往下滚。只见那家伙装了弹簧似的飞向空中,向下坠去。一道黄色的弧线在他眼里停了很久。
他继续干他的。圆木很粗很沉,表面又有一层油脂,太滑,抱不稳。他干脆捡起一根木棒来撬,将圆木一根一根赶进沟内。
后来无须他撬了。木垛松动了,圆木们争先恐后地往沟里滚。
沟里犹如万马奔腾,他眼里无数黄的、白的、褐的斑点在跳跃,在变幻。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切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后来这画面也静止了。
他自丹田吐出一口气,抓着小灌木往沟下走。又有许多小树枝倒伏了,打掉了叶子,树枝裂口处淌着紫红的血。
他有些纳闷,树怎么淌红血呢?
沟底,几十根圆木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
他从木头下用力抽出一支枪,取下刺刀。
他拿刺刀拨拨一个瘪瘪的头,发现上面有一撮仁丹胡,便俯身将那具软塌塌的尸体拖出来。
他用刺刀割下胯间那个紫红的玩意……他在木堆里翻来翻去,想找另一张脸,但始终没找到。后来他就从一具无头尸上割下另一个紫红的东西。
他用荆条把这两个玩意穿起来,提着,一步一步走进山下的薄暮。
荧荧的鬼火在田野里浮游。
松林黑魃魃默不作声。
他踉踉跄跄地撞上一个黑影。
黑影说:“大少爷要走了,要我找你去呢!”
他竭力睁大眼,想从黑影脸上找到五官,但没找到。
他把那玩意往路边篱笆上一挂,就随那黑影而去。
那黑影时圆时扁,没有腿,缓缓地移动。他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在柔软的暮色里悠悠地飞行……远处,昏黄的灯光如诡秘的眼。
他飘进黑森森的大院,在一处桔黄烛光里落下。面前一张古老的床,枕头上嵌着大少爷苍白的脸。他觉得那张脸是用纸铰出来的。
“四弟……”
那脸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受了什么压迫挤出来的,又细又长,这使他想起小时候用嘴喷水的游戏,于是耳根有点酸胀。
“四弟,我,要走了……你二哥得痨病死在外头,三哥当了共产党……也不要这个家了。如今,这份家当……你、你要保住啊……”脸上的洞骤然张大了,一只手从被子下伸出来,艰难地举起一串钥匙,“拿、拿去……”
他漠然地面对那张鬼气森然的脸,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没有。毫不相干。不过,这串钥匙倒是很精致。
他接过那串钥匙,那张白脸立时往旁一仄,消隐了。黑暗里传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篱笆上挂着的那玩意不见了,几条野狗在荒草岗上蹿来蹿去,狺狺乱吠……
东山松林里,忧郁地爬出半个月亮。
淡淡的月光像一层薄霜。
他看见堂屋的门已上好。月光抹在门上,门显得很干净,连木纹都看得见。
堂客从门后现出。头发梳得很整齐,可能搽了油,很有光泽。
“我怎么办?”堂客低垂着头,话像是从肚子里说出来的。
“我不晓得。”他说,徐徐地车转身,坐在门槛上。他的背十分敏感,明显地感到堂客默想了一会儿,接着,进房里去了。
他听见了一系列的声音:咯吱、咯吱,地板被踏动了;哧哧哧,这是索子穿过房梁……最后是啪嗒一声,板凳被踢倒了,他想。
他想吐出一口气,脖子被卡住了。他费劲地咳了一声,脑海里咳出一双雪白的小脚,那小脚在空中悠悠地晃**着……
群山之上,幽蓝天穹里,月亮皎洁得不可理喻。
老人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回忆起松菌的甜美味道。雨后的松林苍翠欲滴,淡淡的白岚从林中袅袅升起。这时候,橙黄色的松菌就从腐烂的松毛里悄悄拱出来了。它们像一把把小伞,伞心里透着一圈圈蓝晕。松菌的味道胜过子鸡呐。老人不觉咽下一口痰水。其实,比松菌味道更好的是捡松菌的情致。拨开茅草树枝,见松菌亭亭玉立,嫩嫩的像个乖姐儿,令人欣喜哩。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微微的笑意**开去。高兴时,可以站到林中的岩石上,扯开喉咙唱山歌。捡松菌的大多是堂客和妹子,有一年,不就把其中一个唱到身边来了么?老人摸摸稀疏的白发,仿佛昔日的景象在眼前重现。松树酒碗大时,树根部常常溢出一堆堆黄白色的油脂,把它捡回来,可以熔成一支支蜡烛,夜晚燃着它去溪里抓螃蟹,捉石蛙,是很有趣的。可惜,这一切都不再会有了。老人把腿伸出去,没有感到热量,于是晓得阳光退出了禾场,太阳快下山了。孙子也快收工回家了。老人静静地呆着,在偌大的寂寞里,与他为伴的只有感觉和记忆中的黑松林……老人听到了锄头落地的声音,松子,收工了么?松子说,收工了。老人问,今天又没捡到松菌么?松子疲惫地应道,没有。老人怔怔地自言自语,我几年没吃到松菌了……松子道,如今松树都……还有什么松菌呵。老人急问,你说什么?松树怎么的?松子凑到老人耳边,大声说,松树不怎么的,这几年捡到的松菌都卖了,晓得么!两角钱一斤,卖掉一斤可以吃一斤多盐呢!老人默然,陷入更大的寂寞中去……松子见状,说,爷爷,你这么挂牵松树做什么。你的眼睛,不就是那年砍松树时被松毛针扎瞎的么?老人瞪大那双无用的眼,你晓得什么?那不能怪松树,只能怪我自己。我听说松林要没收充公,就去砍树,才遭了报应,我活该。松子鼻子里哼一声,走开了。老人颤颤巍巍扭转身子,呆呆地面对着那片他想象中的莽莽苍苍的黑松林……
漆黑的夜从天穹徐徐降落,湮没了山岭,但在山脚那儿,它被一群土高炉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