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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花冢

我是在那个阴沉的暮春的傍晚发现黑影的跟踪的。那天放学后我独自在河边玩得很晚,我在河滩上寻觅到一些很薄的圆形石片,做着称之为打漂漂的活动。小石片以富于节奏的明快语言在平静的水面叙述着一些令人感动的东西。随着夜色的降临河水渐渐发黑,石片打出的水花便愈发晶莹洁白,稍纵即逝,美得不可理喻,令人忧伤。打光所有的石片后我转身往回走,这时那黑影悄然出现,飘飘忽忽跟在后面。

我立即判断那不是我自身的投影,我涉世不深,但经验告诉我投影必须要有光的照射,而现在天已暗下来了,暮霭已笼罩了整个小镇。

那黑影肯定是个实体,虽然它模糊不清。这使我感到恐惧。为了压抑这种恐惧,我故作视而不见,虚张声势地哼着歌往前走。河滩上呲牙咧嘴的鹅卵石弄得我趔趔趄趄,我的背敏感到那黑影在移动,在喘气,不怀好意地变幻其形状。我缩紧了心,急于摆脱它,它却仿佛粘在背上。镇子里已稀稀拉拉亮起了几盏灯,远远地看来像是关切的注视。于是,我壮起胆,让一部分恐惧变成愤怒,跳起来冲着后面喊:天不怕,地不怕,碰到鬼了打一架!

那黑影就不动了,衬着幽波粼粼的河水,清晰地显出一个单薄的人形,看起来像是用黑纸剪出来的。我弯腰拾块鹅卵石捏在手里,又喊:上山耍,下河耍,不怕鬼来咬鸡巴!

黑影一晃,似乎被我的叫声打中了。但它又飘浮过来。我的勇气快不够用了,赶紧将石头猛掷过去,然后拔腿就跑,就像许多次在梦中逃避蛇的追赶一样,跑得大汗淋漓。

回到家我就把门关上。母亲说,小仲你的脸怎么这样白。我说天天读书很久没晒太阳了。实际上南方已走进梅雨季节,太阳很少露脸,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的雨声总是使人们脸色发白。我埋头吃饭,对遇鬼之事只字不提。搁下碗筷时,我发现母亲狐疑的注视里透着一种难言的温情,一种伸手可触的担心。母子之间的情感气氛早被日常生活的繁琐冲淡,这种情景显得罕见而异乎寻常。屋内一片宁静,灯盏无声地吐着雾一般的黄光,母亲的头发在灯光里丝丝闪亮,很有质感。此时想来那鬼影已显得不太真实,我不能拿一件不太真实的事来烦母亲,更不愿在母亲面前暴露我的怯懦。我什么也没说就上了床。

遇鬼的经历成了我的隐秘。这隐秘在使我恐惧的同时也使我莫名地兴奋,这两种感觉交融的结果是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逐渐增强的压力。第二天一整天我都不堪重负,别人一个含意不明的眼神,都能使我透不过气来。我从学校窗玻璃上发觉自己的脸苍白如纸,五官模糊,如同一个幻影。我赶紧走开,但无比惊悸地觉出我那移动的身影,与昨日遭遇的鬼影形态十分相似。我吓得全身冰凉,头皮发麻。鬼魂附体的事在我们这儿并不是新闻,我已数次看到身穿黑袍的道士焚香点灯,拿鞭子抽打被绑住的**人体以驱赶鬼魂。对于鞭子的呼啸以及人体上渗血的鞭痕我记忆犹新,要摆脱这种命运,我想只有向别人指出鬼魂在别处的存在,让别人来作我清白无辜的证明。

别人当然就是和我同桌的鲁大贵,因为他和我关系最密切。这种密切不是缘于同桌相邻唇齿相依的兄弟友谊,而是平时我让他分享煨红薯抄课堂作业和骑我的颈马,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又出自对他的崇拜,崇拜他的大胆和对一切都无所谓。他敢一人夜里从坟山经过,只为赌一支铅笔,他还敢当女老师的面掏出鸡鸡朝天射尿。这都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于是在放学的路上,当他搂着我的肩把身体的重量大部分都压在我身上时,我把鬼的出现细致地描述了一遍。这种描述使我对鬼影体会得更真切,感觉得更真实,也更恐惧。但我隐瞒了自己的恐惧感,而把自己叙述成一个临危不惧,用智慧和计谋吓跑鬼的人。我拿出小刀来,证实自己的勇敢。

鲁大贵一点不惊讶。鲁大贵说,我晓得你碰到鬼了。我问,你从哪里晓得的?鲁大贵摸摸我的脸说,你的脸就白得像个鬼呢!我抽口冷气,争辩说,我不是鬼,鬼不会读书。鲁大贵说,我没说你真是鬼,你刚才的尿好臊,鬼也有鸡巴,但是鬼的尿是不臊的,鬼不食人间烟火。

我对他的论证非常佩服,我带他到了河边。我指着脚下说,昨天鬼就在这个地方。鲁大贵东张西望,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鬼说不定今天还会来。鲁大贵指着不远处一丛芭茅说,我们躲到里头去,等鬼来就抓住它。我不作声,我感到我的脸又在白了。鲁大贵说,你怕了?我说,谁怕呀?就领头向芭茅丛走过去。

我们蹲在芭茅丛里,透过茅叶向外张望。天阴沉得和昨日毫无二致,夜色正从头顶不知不觉地垂下来,河水若无其事地流着,茅叶在风中嘶嘶微鸣,似乎将风割成了条条缕缕。已经两天没下雨了,天又暗,正是鬼出来透气的好时候。我想它可能已从某个地方出发了,它那雾一样虚无的身子轻而易举地趟过荆棘,越过坟冢,踩着鹅卵石无声地向我们走来。我感觉到,它就在附近,从夜风里偷听我们的呼吸声。我的身体紧缩拢来。这时我闻到一缕芳香之气,它在充溢了我的胸腔之后,又在四周环绕,它香得诱人,又显得神秘,使人想闻又怕闻。我想它可能就是檀香味。檀香在我想象中就很神秘,好像非人间所有。我感到身体在这香气中漂浮起来,就抓住鲁大贵的胳膊。鲁大贵的脸已被夜色模糊,忽然他把嘴凑到我耳边说鬼来了。

昨夜那鬼影果真来了,沿着灰白色的河滩,缓慢地向我们这边移动。仍旧是那么飘飘忽忽,变幻不定的一团黑影,下面那两条腿似乎并未踩在地上,而是悬在空中。轮廊仍是格外清晰,有点像皮影戏里的人物。它似乎知道我们在这儿等它,径直地游移拢来,在距芭茅丛十来步的地方停住。也许,又被我身上带的小刀吓住了。我正要把小刀拿出来,鲁大贵抓起一块石头冲鬼影砸过去,大叫一声:打鬼哟!鬼被打中了,晃了一下,迅速地飘离开去。我跟着鲁大贵冲出茅丛中。鬼影已变得又小又模糊,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鲁大贵很遗憾,说能捉住就好,好看看鬼到底和人有什么区别。他向鬼逃跑的方向走了一会才转回来。我觉得他是有意向我显示他的英雄气概,而不单纯是为了抓鬼。莫名地,我觉得这落荒而逃的鬼有点可怜。会被两个嘴上没毛的男孩吓跑的鬼,也能算是一个鬼么?又想,鬼挨了打,明天会不会找我一个人算帐?在清凉的风中,我瑟瑟地颤抖了。

离开河边时,鲁大贵忽然说,小仲,我发现你走路的样子,跟那鬼一模一样,它是不是躲到你身上来了?我惊怔住,身后那条河突然大声喧闹,拥着鲁大贵的话漫过我的头顶。我立即想起了弄巧成拙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经典语言,发觉正是自己把清白无辜的我弄成了一个鬼魂附体的角色。我在懊丧中发怒了,冲鲁大贵嘶叫,你胡说!鲁大贵辩白道,我不是胡说,你回去照镜子喽!我抓了他的一只肩膀猛地一摇,你要再说我身上有鬼,我就再也不给你煨红薯吃还要报告老师你偷看女同学屙尿!鲁大贵忙点头,好,我不说了,可是你身上真有鬼的话那怎么办?我就鬼一样张牙舞爪地喊叫,我要真是鬼你还讲我有鬼我就要让你得痨病得屙血病。鲁大贵吓得再也不说话,一路不断地瞟着我。我走着走着身子在夜色中浮了起来,不用脚动就可向前移动,我怀疑身体的某一处真躲着一个鬼魂。

我从此之后不到河滩里去,也不朝那里观望。鬼可能同我们孩子一样有比较固定的玩耍场所。比如坟山、古树、还有这荒僻的河滩,我不去那里,遇鬼的机会就少得多。毛毛细雨面粉一般漫天洒下来,悄无声息又没完没了,这使我感到欢欣,不知何故在我的印象里,鬼比较喜欢有月或有云的夜晚,而从不在雨中出没,似乎它们同鸟一样有着类似于羽毛的不能被淋湿的东西。雨使我有安全感,尽管母亲不停地唠叨,抱怨被子发潮稻谷发热柜子里的棉衣长了霉,但听着那晶莹饱满的檐滴把时间不慌不忙地滴入我的脑子,心中十分宁静。饭后我时常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被雨淋得默不作声的小镇,细心谛听麻雀在窝里抖动翅膀以及石阶上暗绿的苔藓悄悄生长的声音。

在一个不期而至的黄昏里雨倏然而去,檐滴奄奄一息,死在一片寂静里。石板上的水渍慢慢晾干时我的面颊慢慢发白,而母亲原本苍白的脸慢慢洇出两片红晕。她把所有的窗户和门都打开,说是要吹吹屋里的霉味,但无论她的神态还是门窗敞开所展现的形状,都像是在盼望一种什么东西的到来。我不经意地朝远处河滩里望一眼,似乎看见一个小黑点在移动。距离太远,我不能肯定它就是我曾遭遇的鬼影,但能肯定那鬼决不会善罢甘体。黄昏的寂静使我心慌,在暗蓝的暮色涂上我的面颊时,我忙起身去关堂屋门。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我瞥见屋东头的山坡上,那鬼影出现了,它摇摇晃晃地,滑进了我家的菜园。我四肢冰冷,呆若木鸡。我晓得,它是来找我的,我惹了它,我逃脱不掉它的追踪的。母亲过来问,小仲,你发什么呆呀?我指着菜园,结结巴巴地说,鬼、鬼!母亲就走过来朝菜园看看,说,哪有什么鬼呀?我再一看,鬼影果然不见了。我说鬼躲起来了,我们得小心。母亲说,哪来的鬼?疑心生暗鬼,你看花眼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老师没告诉你世上没有鬼的道理吗?

我不再坚持见到鬼了,关上了堂屋门。或许,真是我心情紧张看花了眼。但母亲的话有点反常,她和镇子里大多数人一样,从来不否定鬼的存在的,而她说此话时的神情,就如见了鬼一样惊慌。进了屋,母亲并不如往常一样催我挑灯夜读,给我讲读书与我这一辈子的利害关系,而是说,你早点睡觉吧。我不适应这种变化,站在房中,怅然若失。母亲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不给我些许温情的注视,似乎在掩饰什么。我对母亲的变化迷惑不解。我爬上床后,母亲的缝纫机就扎扎扎地响起来。我闭上眼,在往常母亲的针脚总是笔直熨帖地缝在我的想象中,而今天它歪歪扭扭像一条扭曲的蛇在我脑子里爬行。我侧卧着,母亲弯曲着的腰背挡住了灯,我藏在她的背影里。母亲用缝纫机缝裰着母子俩的生活,她的背影常常令我感动,而今天,我觉得她的背有着我不明了的另一种意义。

在我即将沉入梦乡时,母亲把我拍醒了。在我惺忪的眼中母亲的脸是一轮苍白模糊的月亮。母亲双眉微蹙,叹一声气,小仲,你快长大成人了呢。我嗯了一声。要在往常,我会说长大了正好服伺您呵。可我觉得一切非同往常,母亲的言语神态间罩着一种陌生感。母亲说,你大了,就该和妈分床了,这是老规矩呢。我沉默了,因为我没想到,我其实早想独自开铺睡了的,只是没说而已,我没想到母亲在我快要入睡的时候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根本无须拿老规矩来督促我呵。母亲摸着我的头发说,床已铺好,你到隔壁房里去睡吧。母亲的抚摸无异于一种卑躬屈膝的哀求,它让我受不了。我不声不响地拿开母亲充满言语的手,慢慢地从满蕴着母亲温馨体息的被窝里爬起来,趿上童年的鞋子,走入隔壁少年的房间,投入到一个崭新的也是陌生的被窝里去。拥有自己的床铺和房间使我心里兴奋不已,但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咬住被头,拚命抑制住心底那蠢蠢欲动的哭泣的欲望。

曙光透进窗棂时我安宁地躺在蓝花被窝里,我对它已感到熟悉和亲切,感到它就是我的壳,我身体的一部分。屋后山林里的鸟啼珠圆玉润,滴落在我耳腔内。隔壁母亲已经起床,脚步很轻,听来犹如一只巨大的猫在走动,它的柔软的足近乎无声地踏在地板上。那地板因历史悠久早已破烂不堪,平时做事干净利落的母亲总是大刀阔斧地走动,让地板发出痛苦的呻吟。母亲风格的改变令我惊奇,同时我也敏感到了那轻盈脚步的鬼鬼祟祟的意味,仿佛有某种事情在瞒着我进行。母亲与我分床的理由也许只是躲避我的借口?这想法如同扎入肉中的刺使我难忍。我瞥瞥蓝花被,觉得是被一个阴谋裹着,于是一脚将它踢开,跳下床来。我的罩衣和长裤还在母亲屋里,这给了我闯过去的理由。我猛一推门,门却不动,闩着,后坐力使我感到一种坚决的拒绝和细心的防范。我便气恼地拍打那扇门板,大叫,妈,我的衣服裤子!母亲开了门,说你吵什么呀?我说,我没衣服穿你不晓得我会冷吗?母亲就抓起椅子上的衣服递过来。我边穿衣服边打量母亲的屋子,屋内一切摆设依旧,但昨夜之前我睡在这里的情景已成为遥远的梦。我瞟瞟母亲,见她的粑粑髻没有了,一头油亮短发梳得丝丝可辨,白白的脸上透着粉红,两只眸子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母亲年轻得不像个母亲。我鼻子里莫名地哼一声,系好裤带,正要出门,忽然闻到了一股檀香味。我用力抽抽鼻子,没错,正是那种神秘莫测的气息在母亲屋子里弥漫,我似乎能看见它雾一样环绕的样子。我在屋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它的来源。我说妈,你屋里有股怪味。母亲说,哪来什么怪味,我怎么闻不着?我说,你闻不着的,我的鼻子是男鼻子,所以闻得着。我得意地指出鼻子的不同之处,然后张开鼻孔四处嗅。我跟着一缕香味来到后门外,发现它曳过屋后的阶基绕到柴屋里去了。我也就跟它到了柴屋,在劈柴的木墩旁,我发现一双旧胶鞋,鞋上的泥巴还挺新鲜,鞋很大,无疑是一双男人的鞋。

这是一个石破天惊浑沌混乱的时刻,“原来”两个字恶狠狠地砸进脑子里,“原来”后面的内容却模糊不清。我呆在那双胶鞋前,感到无比的屈辱。檀香的气息已让晨风吹散,可我仍觉得窒息难受。我不敢去碰那双胶鞋,鬼走路鞋上是不会粘有泥巴的,但人有时比鬼更可恶。我十分艰难地走出柴屋,恍如从烂泥里拔出腿来,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早餐时母亲端来两个剪得焦黄的荷包蛋,我拨弄一下,嗅到一股强烈的鸡屎味。我想是某种企图使得鸡蛋变味了。我把碗往旁边一推站起身要走。母亲说,怎么不吃,荷包蛋补身体呐!我说,小心翼翼。母亲说,什么小心翼翼?我说,老师布置的作业,用小心翼翼造句,我就造:母亲小心翼翼地要我吃荷包蛋。母亲说,我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呵?我说,因为你怕我不吃,我不吃就是不听你的话。母亲说,妈是想你好。我说,可是我不想好,你把鸡蛋端给别人吃去吧!趁母亲愕然无语的时候,我迅速背起书包出了门,再迟一点我担心眼中的泪水会掉下来。

这天早晨,镇子里许多人都看到我心事重重地穿过鸡肠子般的石板小街,举着一头棕毛似的头发。他们对我蹦蹦跳跳的上学姿态记忆犹新,所以他们就开始充满非凡想象力的猜测。但此时我除了自己外对一切都不在意。我走着走着就陷入一种欲睡未睡的状态中,世界变成一个大摇窝,我摇晃着世界,世界也摇晃着我。鲁大贵过来推我一掌,我还懵懵懂懂的。鲁大贵说,小仲你脸白得像个吊死鬼呢!我摸一把脸,面皮冰凉。我说,我就是一个鬼哩。鲁大贵退一步说,我不信,你顶多是个胆小鬼。我说你才是个胆小鬼呐我日你妈!我推得他一个踉跄。鲁大贵站定,上下打量我,说,真鬼假鬼做个试验就晓得,你把鸡鸡掏出来,屙泡尿给我闻闻。我四面望望,说,有人看见。鲁大贵就说,你不是鬼,鬼不晓得怕丑。我无言以对,心里真地涌动起当鬼的愿望。鲁大贵搂住我的肩,推推搡搡往学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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