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祥生说,今年不赢李家,我就不姓黄了。他走到蒲团前,跪下,双手撑地,将额头深深地叩了下去。额头触到清凉地面时,脑壳里响起一片轰鸣。叩毕,他站起身子,听见脊椎骨喀喀作响。
德恒公,我就去请木匠修龙船。黄祥生说道,欲走,却被德恒公一把拉住。
我已把木匠请来了。德恒公举起头,满头白发乱草一般摇晃。尤木匠,跟我们来吧。
黄祥生疑惑回顾。窗棂下的阴影里忽然现出一个人来,提着一篮刨子、凿子之类工具,肩头扛着斧子,斧口闪着惨白的寒光。
德恒公领着黄祥生和尤木匠穿过正殿,走向后厢房。冥冥之中,黄祥生觉得德恒公是一棵行走的枯树,干瘦的树枝里已没有生命的汁液流奔,这想象使得黄祥生有点伤感,他不由得伸出手搀住德恒公瘦硬如铁的手肘。
后厢房斑驳的山墙下,摆两只木马,木马上搁着龙船,龙船上盖着晒簟。黄祥生和尤木匠将晒簟揭开,弥漫的灰尘里,露出龙船狭长的身子,形如一条晒干的鱼。船体多处开裂,裂缝里能伸进去一根指头,有些地方木质发黑烂朽。黄祥生从船体上嗅到了河水的气息,手在船舷上一拍,船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响。
德恒公说,尤木匠,拜托你了,龙船修好,黄家不会亏待你,我每日都叫刘寡妈给你送酒菜来。
尤木匠说,德恒公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把它修成一条新船,五月初五赛个第一。尤木匠说完就朝手心吐口唾沫,操起凿子和铁鎯头,开始凿去船体上的朽木头。砰、砰的敲击声不急不慢,震得祠堂发出阵阵回应。
黄祥生随了德恒公走出祠堂。他感觉神龛上的牌位在震颤,并听见玉兰花在树枝上作响,他就想列祖列宗一定听到了这声音。他还看见这敲击声冲出了祠堂,鹞子一样在镇子上空飞翔,搅得那漫漫的玉兰花香**起阵阵涟漪。这声音使他陶醉,使他手臂上的肌肉应了某种召唤似的鼓隆起来。
这时一种同样的敲击声从另外的方向传来。黄祥生和德恒公几乎同时侧过脸,注视着隔着一片田畴的李家祠堂。德恒公的脸上皱纹扭动,而黄祥生觉得那敲击声成了他的心跳,敲得胸壁隐隐钝疼。
李家不会让你轻易得手的,德恒公说。
我晓得,黄祥生摸摸眉骨上的疤,我也不会让他们得手的,为这我等了快一年了。
你要学会用心计,德恒公说,你不能光看《红楼》,还要看《三国》。
我晓得,我都看。黄祥生道。
德恒公走两步突然盯定他,你不光这一次龙船要赛赢,还要想办法把青玉娶来作堂客。你娶到青玉,我们黄家就真的发起来了,为了黄家祠堂你也一定要娶到她。
黄祥生眼里一热,颤声道,为我自己,我也一定要娶她,只要能赛赢龙船,我一定要得到……青玉。他让青玉两个字从两片灼热的唇间滑出,他觉得吻到了那两个字,唇上有种柔软温馨的触感。
青玉拿着一本张资平的小说在田野里漫游,嗅着野花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读小说是她的一种爱好。这时她刚将小说看完,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使她两眼湿润,鼻腔堵塞。为了排遣这种情感,她弯腰从田埂上采了一朵蓝色小花在唇间噙着,使劲**鼻子,去闻那淡得几近于没有的花香。
她的黑色裙裾在轻风里飘拂,素净的鱼白色上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胸部的曲线,穿白色袜子的小巧玲珑的双脚裹在青布鞋里。她细心倾听青蛙的鸣唱,风在禾苗上弄出的沙沙细语,这样走了一段,心情便开朗起来。她想,真不值呢,又被张资平赚去一份伤感,小说只是小说,又不是真的,何苦呢?不过她又想,纵令结局悲惨,要真能充当其中一个人物,也想必是很美的,也要比在这个小镇上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强。
青玉想着走着就到了一个池塘边,于是从那块平放在脚下的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衬着灰白的天空,她是显得那么孤单。她立即想到了顾影自怜这个词,于是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池塘。水花溅起,涟漪微**,水中的人影蛇一样扭曲起来。她赶紧走开,但心里又想,人是躲不开自己的,更避不开自己的孤单。
这时她的眼角余光瞟见一个黄色人影,不远下近地跟在她后边。她有些疑惑,揉揉眼睛,这不是想象,确是现实。那人眺望着她,在向她靠近。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这种类似小说情节的事让她心慌脸热。她踅上一条绿草连绵的田埂,回头一看,那人似乎没有动弹了。青玉镇静下来,或许自己过于敏感了吧,也许这种敏感实际上是一种等待,一种期盼?而对于那个人来说,则是一种鼓励,一种怂恿?这么一想她又脸红了,那个人影也真的向她这边移动过来了。
至此青玉觉得已成小说中人,她捂着胸口,慌慌张张在小说描绘的田野里奔走,不辨东西。追踪她的那个男人是越来越近了,那是个义士,还是个恶棍,完全不可预料。兴奋与恐惧两只爪子同时攫住了她的心。她听见后面那个人发出一种类似于呻吟的呼唤,再也不敢向后看。再向后看,会那被人理解成默许的,而她现在只想甩开他,她只想回到她的平静里去。风在耳边成了恐怖的呼啸,脚下的小草催她快跑,她慌不择路,沿着田埂奔向一座废弃的砖窑。
窑场里空空****,没遮没拦,而追踪者的脚步眼见愈近,似乎已踏着了她的背,那男性的喘息也清晰可闻。青玉头皮发麻,一头闯进窄窄的窑门。
窑内除了残砖断瓦,空空如也。青玉贴着窑壁缩拢身子,面色苍白,恐惧使她陷入懊悔之中。她早该在黄祥生和李耀庭之中选一个作郎君的,她不该苛求于他们,她早该晓得现实并不浪漫,否则何至于此。窑外的脚步声几乎使她窒息,她把张资平的小说护在胸前,当那个黄色人影出现在窑内时,小说滑落到她脚下。
青玉的小嘴张大,杏仁眼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是日本人东山一郎。她全身紧缩,恨不得在刹那间死去。
东山一郎默默地注视着她,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向她走了两步。青玉想喊,不许你过来!嘴巴张了张,却没喊出声。她想跑开,全身酸软,而且东山一郎挡住了出路。她慌忙抬头仰望,窑顶那个洞圈着圆圆的一块天空,高不可攀。东山一郎又进了两步,青玉恍惚而恐怖,觉得自己是一只落入陷阱的羊,而恶狼的爪子正向她伸过来!她全身颤抖,面色发青。
东山一郎终于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说,青小姐,要是我吓着你了,我向你道歉。
青玉惶惶地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背部在窑壁上不安地挪动。
东山一郎想想,皱起眉头,问,青小姐,你为什么这样怕我?
青玉双手捂住胸口,心里发紧,她不晓得这日本佬到底要干什么。东山一郎的双手始终插在裤口袋里,这使她稍稍松了口气。
东山一郎又说,我真的那么可怕吗?我是个魔鬼吗?
青玉脱口道,那你为什么跟踪我?
东山一郎摇摇头,不,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跟着你走了一段路而已。
青玉胆子大了些,又问,你为何要跟着我走一段路?
东山一郎说,因为你像一个人。